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已经成为帝国实际统治者的大唐太子李世民再次见到了洛苏。</p>
在李世民这二十八年中，他只觉自己攀登的越高，眼前的这个人就越发的神秘。</p>
似乎越靠近洛苏，就越能感受到他的高不可攀。</p>
周国公府，廊腰缦回，公服后院，大柳树下，翠绿嫩枝。</p>
“大唐太子，洛阳一别，经年已久，别来无恙乎？”</p>
“文公，我……”</p>
李世民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洛苏，茶杯滴溜溜的转到他的面前，洛苏微微笑着，“喝杯茶，慢慢说。”</p>
李世民饮下一口清凉的茶水，将激荡的心情略微平复一下，缓缓问道：“文公，如今我已经几乎摄政，所求之道若何？”</p>
洛苏摩挲着手中茶杯，淡淡说道：“第一步自然是安抚人心，李建成死去，没有你死去问题那么严重，但他还是有些旧部的。</p>
想必你已经决定宽恕太子建城的旧部。</p>
但你说的话做不得数，没有人会听，很少人会信，因为有很多人会‘体察上意’，只有真正的行动才能够让天下人看到。</p>
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上，那些李建成的旧部一定在被杀害，乃至于被冠以谋反的罪名诛杀。</p>
其中不少是伱的旧部所为，还有的人要借着李建成旧部的命来升迁，你要如何去处理这些事？</p>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你会接到数不清的谋反案件，其中有一多半都已经直接被平定，一大批维护你统治的‘功臣’等着你封赏。</p>
你封赏他们，就会有更多假的谋反案，建成旧部就不能安定，你的宽恕政策就会是一场空。</p>
你不封赏甚至惩罚，那其中就一定有真的谋反案不能被镇压。</p>
面对这个两难的选择，你会怎么做？”</p>
李世民闻言沉默，这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甚至不用等几个月，现在就已经有谋反案报上来了，而且还牵扯到自己的舅家。</p>
李世民一眼就看出来是挟私报仇，但由点及面，如今天下汹汹，可见一斑。</p>
洛苏也不着急，他静静地等待着李世民思索。</p>
李世民短暂的考虑后，还是坚决的说道：“我宁愿有谋反发生，也一定要将这种裂痕消弭，我要坚持我的宽恕政策。”</p>
洛苏对李世民的选择并不意外，在李世民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自信精神，那是一种包容万物的气魄，“既然如此，你可以下达一项诏书。</p>
鉴于对建成旧部的攻讦激烈，在近两年告发的谋反案都不受理，告发谋反的和被举报的，都到长安来对质，不允许私自处理，私自处理的按照挟私报复杀人处理。</p>
两年时间足够你向天下展现你的诚意了，只要你有决心，这件事不是大事，只是需要耐心，时间会证明你已经放下了屠刀。”</p>
李世民眼前一亮，只听说过免除一地几年税收的，还从来没有人说过，可以几年不受理某个类型案件的。</p>
真是妙啊，至于有没有人会真的借着这条政策造反，李世民表示先让他发展两年，否则还不够他一只手打的。</p>
困扰着他的一个问题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解决掉，让李世民很是欣喜说道：“看来我向文公求道果真是正确的，还请文公教我，如何成为您口中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圣王，建立古未有之的功业。”</p>
洛苏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气氛顿时沉重起来，李世民感觉他在望着自己，但又好像穿透自己望向无穷远处，洛苏缓缓道：“对汉末以来三百多年的历史拨乱反正，追忆过往之神圣。</p>
再开前所未有之格局，给诸夏寻找一条新路就足够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圣王，革新革新，周迥异于汉，唐要迥异于汉才是。”</p>
开未来的局面，李世民暂时没有头绪，但前半句他注意到了，“拨乱反正？”</p>
洛苏早就思索过无数次，此刻直接说道：“曹魏开兴庙号之风，又有勋爵滥辞，是否应该废除。</p>
谥号虽然准确，但有人是不应该拿到谥号的，这些人都应该去掉。</p>
最严重的莫过于史书，写史书者，对本朝多有回护，要修正。</p>
对于其中王侯将相到底该用本纪还是世家？</p>
其中有不少家族使用世家是否不妥？</p>
有的人单独列传是否不对，有些合传是否条目不清。</p>
这些史书都要重新修订，这是一项浩瀚的工程。</p>
诸夏脉络该如何梳理，才能体现统序不绝，汉末列国谁才是正统，或者并未正统。</p>
我曾经和你说过，要建立一座自三皇五帝开始的帝王庙。</p>
汉代以前没有太大争议。</p>
汉代之后，尤其是汉末列国的君主，谁应该进入，理由是什么。</p>
历史上的君王又有谁应该站立在关键的主位上。</p>
汉书中对于那些有庙号的天子，都有一句至高的评价，‘有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也’。</p>
这句评价在后来的史书上也有，我认为应该删去，因为大多数人配不上。</p>
但在帝王庙主位上的君王，都应该有这一句评价。</p>
这相当于对历史上每一个君王排序，他所体现的不仅仅是君王本身，还有这个时代的需要。</p>
帝王庙既然有了，那文庙和武庙是不是同时要配备，跪在三庙前的人，选谁进入，这又是一个大问题，表彰谁，唾弃谁，将会影响未来整个天下。</p>
这种对天下意识的重塑，就是拨乱反正！</p>
当年素王翦除殷商，制定周礼就是一次对天下意识的塑造。</p>
到了汉代，从刘邦到刘彻，两代摄政，四位天子，再次重塑了纷乱数百年的诸夏意识。</p>
而现在，如果你能塑造纷乱三百多年的诸夏意识，又有谁敢说，你不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圣王呢？”</p>
李世民直接被震住了，这是他从不曾思考的领域。</p>
洛苏就像是那片星辰灿烂银河炫目的夜空，他则是站在山顶上遥望着那片星空的孩子，现在星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目眩神迷，不能自已。</p>
仅仅是从洛苏的话中，他就感受到无穷的美感，制作礼乐，那该是何等伟大壮丽的事业啊。</p>
根本就不需要听洛苏对未来的规划了。</p>
根本就不需要知道洛苏对功业又有什么伟大的构想。</p>
仅仅对过去的拨乱反正，就已经足够！</p>
李世民抱拳肃然道：“还请文公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我不能没有文公，大唐不能没有文公，诸夏不能没有文公。”</p>
洛苏嘴角带起一丝微笑，却叹息道：“此生为周臣，不可入大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就来这里找我。”</p>
他话中带着无限感慨，带着无限的沧桑，这一刻，李世民突然从面前这个并不如何苍老的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时间洪流的味道，在一瞬间冲击的李世民有些睁不开眼。</p>
李世民僵住，但他的脑子却疯狂的转动着，他几乎是福至心灵的说道：“文公，您是古代的贤臣，就如同神话中的人物一般。</p>
我一个后辈又怎么能够让您成为我的臣子呢？</p>
我想要成为您的弟子，但想必您是不愿意收下我的，我郑重的请求您，担任大唐的国师，位在三师之上，尊崇无比，您不是臣子，而是老师，天下所有人的老师。”</p>
位在三师之上，在大丞相废黜后，三师就有种大丞相的味道，三师的地位还在三公亲王之上，李世民当初的天策上将，在亲王三公之上，但在三师之下，而现在洛苏在三师之上，三师之上只有一个位置，那就是诸夏天子。</p>
当听到“国师”两个字的时候，洛苏就知道自己和大唐实在是有缘，自己和李世民实在是有缘，他也福至心灵般的感受到一股冥冥中的指引，或许素王老祖让自己降世，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个英武的年轻人。</p>
李世民希冀的望着洛苏，眼中带着宛如星辰的闪光，有清清楚楚的辉光在流转，洛苏抬眼望向他的瞳眸深处，一片碧朗晴空，素王啊，我将遵从您的指引，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洛苏更崇信素王的人了，他点点头确认道：“可以。”</p>
李世民听到可以两个字，颇有一种当初娶到长孙氏时的感觉，一向稳重至极的他，突然有些感觉坐立不安，他想要大叫、跑起来、跳起来，但他稳稳的坐在原地，只要眼中的炽热能够体现出他现在激动的内心。</p>
洛苏微微笑道：“太子，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是准备接受你父亲的禅让，记得好好准备一番去素王陵，素王会为你赐福。”</p>
一提到李渊，李世民一下子僵住，瞬间整个人都低沉下来，他略有些嘶哑的问道：“文公，圣人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虽然一点都不后悔现在所做的，但这真的不会影响以后子孙吗？”</p>
洛苏收起脸上的笑容，李世民有些紧张。</p>
洛苏沉吟了一下后说道：“现在有一杯茶水，我放在这个石桌上，你可以通过撼动这个石桌掀翻这杯茶水吗？”</p>
李世民回答道：“自然不可能，这个石桌很稳，不是人力所能够撼动。”</p>
洛苏点点头，“依旧是一杯茶，我放在一张纸上，你就能轻而易举的掀翻它。</p>
这个天下就像是这杯茶，决定它会不会动的是根基，以及作用在根基上的力道。</p>
如果政治制度合理的话，天下就会稳固，就算是有人想要掀翻它，却不会成功。</p>
如果政治制度不合理，天下自然就会出现不稳，一张纸，每个人都会想要掀翻它。</p>
你为什么能成功，这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p>
大唐虽然统一了天下，但本质上和过去数百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p>
在过去数百年中，这种事情太多了，这难道是单纯人心所能够说明的吗？</p>
是因为政治制度还不够完善。</p>
是因为不可调和的矛盾还存在。</p>
在你之前，甚至早在邦周时期，就有无数的这种事，你大可不必认为，你会造成多大的影响。”</p>
洛苏的分析很有效果，李世民好受了很多，随着李世民带着洛玄夜离开，洛玄星望着二人的背影，突然问道：“老祖宗，您刚才和太子说的是真的吗？</p>
这场玄武门之变真的不会影响大唐未来的继承？”</p>
洛苏立刻摇头，而后缓缓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过，我说了，大唐的制度是有缺陷的，玄武门之变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p>
况且根据我对天下未来的规划，在可预见的未来，内战几乎是必然的，区区皇室内部的继承，不重要，如果能厮杀出一个强悍的君王，也是一件好事。”</p>
啊？</p>
洛玄星懵了，老祖宗您在说什么？</p>
咱们洛氏不是一向支持嫡系继承法吗？</p>
见到洛玄星的表情，洛苏瞟了一眼说道：“在过去的一千多年，一个君王只需要守成就足够了，甚至就算是平庸一些也可以。</p>
但在我规划的未来中，这种君王是不够的。</p>
未来对于君王以及臣子的能力要求很高，资质普通的君王坐在那个位子上就是灾难。</p>
皇室一家哭，总好过天下万家哭。</p>
我早就说过要变革，变革。</p>
怎么你们还是抱着过去的那一套，那一套已经是过去式，不适合未来了。</p>
这么下去，我看将来家族，还要再重重挨苍天一刀，就像是邦周那样，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才能知道，时代真的变了。”</p>
洛玄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重重挨苍天一刀，什么意思？</p>
……</p>
李世民和洛玄夜同乘一车，李世民还没有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兴致勃勃的和洛玄夜谈论着，洛玄夜笑着应和着，“有文公辅佐大唐，我大唐恢复大汉雄风，创造古来盛世，已经可以预见。”</p>
洛玄夜突然想起来一些事，连忙说道：“太子，当初老祖宗往极西之地而去，最终从极西之地带回来不少智者和学者，这些人这些年都在洛氏学习雅语，现在已经学有所成，都可以进入文学馆中。”</p>
李世民闻言却一惊，进入文学馆？</p>
文学馆那是什么地方，李世民虽然武功赫赫，但他却不是一介武夫，深谙打天下用武，治天下以文的道理，早在数年前，他就建立文学馆，和文人一起商讨朝政，以及弘扬文化，文学馆中不是大儒高士，就是才智之士，为天下文人所追捧，将进入文学馆称之为登龙门，其影响力可想而知。</p>
现在洛玄夜竟然说这些来自极西之地的夷狄，可以进入文学馆，这简直，有辱斯文！</p>
洛玄夜却再次认真说道：“太子，我曾经往极西之地而去，那里的确是有繁盛的文化，其中有不少，非常值得我们学习，老祖宗将这些人带回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为大唐效力，用一种迥异于中原的思维，去解决可能遭遇的问题。</p>
比如商业，这些番邦之人极其擅长商业，他们用商业来兴邦安国，在这方面甚至有管仲之能，他们的书籍也非常发达，和我洛氏互相印证后，甚至纠正了我洛氏的一些错误。</p>
太子，一定要重视这些人，这是老祖宗很在乎的东西，他曾经说，要建立一个什么幕府，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这很重要。</p>
老祖宗说，这是大兴极其重要的一点。”</p>
洛玄夜很少这么说话，李世民郑重的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p>
在回到太子东宫后，李世民立刻召集了东宫属臣，将洛苏所提的不受理谋反案之事宣布，房杜等人面不改色，他们对此无所谓，人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房杜的政治立场，显然不允许他们去同情李建成的旧部。</p>
魏征、王珪等李建成旧臣则面露喜色，魏征更是直接说道：“太子英明，如果有这道诏令，臣愿意前往河北安抚故太子旧部。”</p>
安抚河北，魏征是老手，现在河北之所以这么乱，就是这老小子当初给李建成招揽的，他这个人是很有能力的。</p>
李世民又回想起当初见到魏征的时候，他问魏征，“当初你向李建成提议杀死我，现在却落到了我的手里，你想要怎么死呢？”</p>
谁知道魏征却说道：“如果当初李建成听从我的话，现在他就不会死了。”</p>
李世民很欣赏魏征，虽然魏征投效过不少人，但他认为魏征在每一个人手下，都尽职的提出正确的意见，这是个值得信任和厚望的人才。</p>
现在魏征提出了这个请求，李世民立刻说道：“孤加你为陕东道宣慰使，将孤的意思传达出去，孤有远大的志向，不愿意大唐内部流血，只要有才能，不论出身，都能够得到重用。</p>
孤这些年招募四方的勇士和智者，最后组建了天策府，这正是孤将来也要做的，让所有人都知道孤的志向。”</p>
魏征深深拜服。</p>
……</p>
李渊是个很懂事的人，既然已经被架空，他也不愿意再占着位置不动，在册封李世民为太子后，很快他就传达出自己退位为太上皇的意思。</p>
李世民也没什么可客气的，在登基之前，当初跟着李世民的心腹纷纷加官，控制朝廷中枢三省六部以及十二卫。</p>
长孙氏的舅父高士廉进位尚书左仆射侍中，房玄龄进位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为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杜如晦为门下省长官侍中，当初跟着他的几个人，纷纷拜相。</p>
齐王李玄霸被加为尚书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