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始皇帝二十九年。
章台宫中,嬴政与蒙恬双双醒来。
扶苏看着他们同时睁开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父,蒙将军,你们今日听到了些什么,能否同我说说?”
往日,嬴政都是借着睡午觉的时间进入辅导班的。
但是今天,由于有了蒙恬这么一个新加入且与自己同朝代的臣子,嬴政难得没有选择回寝殿假模假样地睡觉,而是把扶苏和蒙恬都提前叫来了章台宫,屏退宫人左右后等着一起进入。
嬴政没有先回答扶苏的话语,反倒是看向了蒙恬。
他问:
“蒙恬,今日你只是听,没有说什么话,朕问问你,今日进去听了一节课后,感受如何?”
蒙恬这还是头一回进辅导班,出来后略有点不适应这种空间迅速转换的感觉。
他懵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回话道:
“回禀陛下,臣……臣不好说。”
嬴政哈哈大笑起来:
“这有何不好说的?莫非,你是觉得里头的人说话都十分大逆不道,所以不敢评价?”
蒙恬知道陛下喜欢实诚人——哪怕只是看起来实诚,那也得实诚。
于是他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是,陛下,方才论述的事情,臣听得实在是心惊,哪怕是没有您先前的叮嘱,臣也不敢妄言。”
“此事在朝中早有争端,若您真有考量,恐怕早就已经宣博士们进宫议论了,可是您原先对于儒家十分厌恶,连长公子与您都偶有冲突,这……臣实在不敢胡说。”
扶苏听得一脸茫然。
怎么这还有自己的事情啊?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跟父亲的冲突,多半都源于理念的分歧。
父亲有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而扶苏认为在一统天下之后更应该做的,是将原先的严刑峻法修改一下,以适应更大的国土疆域,用一部分相对宽和的儒家理念替代严苛的法家。
难道说,今天上课的内容,说到了法家与儒家的争端?
他眼睛一亮,看向父亲:
“阿父,今日课上究竟讲了些什么,您说说吧?”
扶苏从小到大都接受着最严苛的君子教育,嬴政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顿了顿,嬴政才坦然道:
“今日课上,先生与我们讨论了,如何才能救大秦。”
“后世的帝王将相们给朕提出了不少的建议,但他们都认同,如今的大秦应当披上一层儒家的皮。”
“蒙恬想来是知道朕厌恶儒家的,所以才不敢说他自己的看法。”
救……大秦?
扶苏满脸都是迷茫:
“如今的大秦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需要救的?”
“原本有可能祸害大秦基业的赵高已经被您处死,胡亥也被幽禁于深宫之中,不得外出,没有赵高的帮助,他不可能再有机会矫诏篡位。”
“阿父,没有他们俩人的祸害,大秦怎么会那么快亡国?即便真的有事,您原本也说过,后世王朝的规律大约是二三百年一换,咱们如今又能做什么来提防?”
嬴政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眼子是真实心的啊。
他看了一眼蒙恬,道:
“蒙恬,朕听他们说了那么多,若要发怒早就发了,你且放心大胆地说,朕不会治罪的。”
蒙恬心知,陛下这是想让自己跟长公子掰扯掰扯,并不是真的想寻求意见。
又或者可以说,陛下只是想让他引导长公子说出看法?
稍微琢磨了一下,蒙恬才转向扶苏,沉声道:
“长公子,今日的课上,那位宋先生并没有说太多,有过半的内容都是陛下与其他学生的讨论。”
“先生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大意是,所有的国策都需要因势利导,适时进行更改。这就与打仗的时候一样,若臣只知道根据兵书上的顺序一样一样来,那么这仗定是不可能胜的,但若将三十六计拆分开来,根据时势不同轮番使用,甚至一个法子换个壳子用两次,便能有奇效。”
“他说,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是疯子,后世验证过能够成功的办法,在咱们当下使用或许会适得其反,同样也是因为时势不同,所以在说完这些依据后,先生便让陛下与其他人自由讨论了。”
“在秦之后的朝代叫做汉,汉初治国,用的是黄老清静无为的法子,使用郡国制,一开始是很有用的,但过了几十年一百年,那些郡王便同诸侯国一般尾大不掉了。而辅导班里有一个汉武帝刘彻,他用了几种法子来解决这种麻烦。”
“首先是推恩令,这个陛下应该同您说过吧?”
扶苏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这是之前课上说过的内容,阿父在复盘的时候也提起过,并认为这法子确实是非常厉害,在后世也被称为千古第一阳谋。
蒙恬见状便继续道:
“其次,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乍一听闻,不只是陛下,就连臣也觉得很荒谬,儒家治国,好处何在?难道宣扬仁义礼智信,便能使得天下字都不认得一个的黔首们知晓礼仪吗?”
“但汉武帝说,他用的儒家,其实与如今我们知道的儒家并不是一样的东西。”
“献策之人,实际上是以儒家学说为基础,将阴阳五行杂糅其中,最重要的是以《中庸》中天人感应的段落来宣扬皇帝受命于天,让天下人被儒家学说教化。”
“而且他也没有废除法理,大汉同样有法度。”
“说到底,以臣愚见,汉武帝用的所谓儒家,实则是将儒、道、法、阴阳等诸子百家混杂到了一起,所有的目的都只为了一件事——教化!”
“假若是单纯地用当今的儒家,恐怕陛下回来后连提都不会提。可如今听来,那种儒家,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讨厌。”
“当然,后世还有更好更完善的法子,不过先生的评价是那种制度在大汉并不适用,说得粗俗些,便是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这饭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步一步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叫做张良的人,听说是汉初的谋士,很厉害,他给陛下提出的意见有几点,一是分权,二是先用郡国制,再用推恩令,将六国贵族以怀柔手段分而化之,拉一批打一批,如此,方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六国逆贼分崩离析于无形。”
扶苏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从刚才父亲隐晦提起了课程内容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今天的课程肯定不简单,可他没想到,信息量居然会这么大。
都已经谈到国策这个层面了!
要知道,当初天下一统的时候,满朝文武对于究竟要用分封制还是郡县制这个问题吵的不可开交,而阿父显然从一开始就更倾向于郡县制。扶苏也清楚,父亲是害怕周朝当初诸侯混战的局面在大秦再次上演。
可是如今,甚至都没用那位宋先生出手,光是后世的帝王将相们就已经讨论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甚至让父皇这么个厌恶儒家的人都开始考虑起了儒家。
是的,扶苏不是傻子,他当然已经意识到父亲为什么要让蒙恬来跟自己说这些。
父亲心动了。
沉默了好久之后,扶苏突然注意到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