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醇十五岁那年，原本反复无常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不少，从不定时惊叫发抖昏倒，变到一两个晚上才惊醒一次，频率着实下降了很多。</p>
而且要是安德发现及时，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哄一哄，他还能继续睡着。</p>
多么伟大的进步！尼尔.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迈出的人类一小步也不过如此了！</p>
安德长长地舒一口气，脑子里轰隆隆跑过一行行蕴含中华文明精华的词句，什么“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啊，像B站的字幕似的滚动播出着。</p>
最后因为安老板脑中信息流流速过快，信息量太大，不小心串了行，竟插科打诨地飞出一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p>
安德已经很久没心思注意到月亮那玩意儿是什么鬼了，想到这一句下意识往窗口望了望，却只看到和屋顶一样高的书架，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叹息一声，赶紧把自己的感慨关上了，望着安醇布满细汗的额头，用“你若安好，我别无所求”做了结尾。</p>
这一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安德发现他整个生活的重心发生了诡异的偏移，所有事都要给安醇让路。</p>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说，他已经离不开安醇了。</p>
举个例子，比如那天公司看他不顺眼的老头子们要召开会议指责他制定的公司发展计划。闻讯，他已经松了领带打算去吵架了，忽然听到李阿姨打电话说安醇今天中午没出门收饭，下午三点又送了一次还是没人接，门口的饭也没人动过。</p>
安德一腔愤怒和暴躁的热血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心凉。他草草跟秘书说了一声，就立刻开着车回家了，任由那帮人在会议上指手画脚，扭曲了三千万真金白银的注资方向。</p>
倒也不是这次会议重要到结果不可更改，错了就会遗臭万年，只是安德在那一刻受到惊吓后生出一种不合常理的念头来：要是安醇出了什么事，我要让所有人给他陪葬！</p>
这种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思想，在他小时候经常出现。但自从他牵起安醇那双柔嫩的小手，这种情况就少了。</p>
特别是从“小香山”的别墅搬到这边朴素无华的三室一厅住后，他觉得某些一旦实施就会成为报纸头条的想法、计划，似乎已经遗落在那个长满月季的花园里，被推土机和着草根搅拌均匀，深深地埋于地上，永远不见天日。</p>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毕生的事业，找到了新的人生寄托，那就是——养弟弟。他那用不完的脑子使不完的劲一下子有了用途！</p>
不像是父爱母爱那样虚无缥缈，需要翘首以盼、卑微逢迎的东西，这次是他试图给予别人爱和关怀，他才是主动方。</p>
而且给予竟比索要还要令人痛快舒心，这在以前是安德根本不敢想的。</p>
他在臆想中已经把自己勾画成开膛手杰克那样的人了，却突然变成另一个人的哥哥，被人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信任着，唔，好奇怪的感觉。</p>
安德站在家门口，深吸一口气后把脸上的坏情绪都压下了，才拿钥匙开门。</p>
他一边脱鞋一边东张西望，看到窗台下那个倚墙静坐的身影时，吓得差点魂飞魄散。</p>
“安醇！”</p>
安德大叫一声，穿着一只鞋急急地奔向窗口，一把搂住了安醇。</p>
安德的脚步声沉得犹如大浪撞堤坝，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安醇的意识就醒了，只是眼睛睁不开。没想到就是这么短短几秒钟的功夫，竟然把安德逼红了眼眶。</p>
安醇缓缓睁眼，看到安德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时，愣了片刻，这才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p>
“哥，你怎么了？”</p>
安德往一边看去，一会儿又把头转过来，情绪总算平稳了些，低头问安醇：“怎么坐在这里，晕倒了吗？饭也不吃，李阿姨叫了你半天，电话也不接，刚才来叫你你又……”</p>
“对不起。”</p>
安德瞬间哑火。</p>
“睡着了，没听到。”安醇小声解释着，重新坐起来倚着墙，果然又是刚刚那个会让人误解的姿势。</p>
虽然以后安醇不知道发明了多少类似的姿势让安德看一眼吓得短寿十年，以为他可能死了，但是现在安德明显还没适应，虚惊一场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剩下那只鞋子脱掉甩向玄关，然后摸摸安醇的头发，哭笑不得地问：“怎么在这里睡了，吓我一跳。”</p>
安醇看了他一眼，眼睛忽然微微弯起来，嘴角也勾了勾，小声道：“这里能闻到花香。”</p>
安德愕然，看了安醇半晌，见他闭上眼睛侧脸贴在墙上，一下子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继而心里又酸又软。</p>
不过安醇在他面前卖可怜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虽然安德一瞬间就做出了带安醇去看花的决定，但还是狠下心诱惑道：“吃了那个药，哥哥带你出去看花，好不好？”</p>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那里有一个柜子里放着几大包草药。</p>
安德某天鬼迷心窍，听了刘明才的举荐，找了个江湖郎中开了许多中药，让李阿姨给熬了一次送过来。</p>
偏偏他劝安醇喝药的时候还不小心说漏嘴，提到这药是治疗失心疯的，被安醇用一个“哦”字打发了。</p>
安醇现在一听，哦，哥哥又要劝我喝药了，还是治失心疯的那种，刚刚还挂在脸上的温柔恬适的笑容一下子消退得无影无踪，甚至还转了个身，扭过头去不看安德，重重地哼了一声。</p>
安德莞尔一笑，不屈不挠地说：“这药哥哥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到，刘明才推荐的，应该有用。”</p>
安醇又是一哼，像个撅着屁股耍脾气的柴犬，一扭一扭地爬到沙发旁边，双臂交叠搭在沙发扶手上，脑袋枕在上面，又闭上眼睛。</p>
安德紧跟着挪过去，说：“就喝一碗，就一碗。”</p>
安醇摇摇头。</p>
安德又跟他磨叽了半天，安醇忽然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德说：“我没有失心疯。”</p>
安德表情顿时变得非常精彩，刹那间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赶忙改口不是失心疯，但是这药肯定有效，刘明才虽然平时不靠谱，但是关键时候还是能信的。</p>
安醇面无表情地回答：“哥哥你自己喝吧。”然后爬走了。</p>
然而，第二天安德还是请李阿姨熬了一次草药，先盛了一碗底过来，试试会不会气得安醇摔碗。见安醇虽然脸色又白了白，但是没有哭闹，这才放心大胆把剩下的那些端过来。</p>
安醇先看看坐在旁边的哥哥，然后低头看着茶几上那碗不明液体，黑褐色的，浓浓的，散发着迷之味道，不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刚要起身就被安德按回去了。</p>
“喝一口，就喝一口。我准备好了轮椅，喝完就下去转转。小区公园里的花都开了，你不想去看看吗？”</p>
安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哼哼道：“我不喝，太苦了。”</p>
安德无奈地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为难地皱成一团的脸，笑了笑，道：“喝完吃点甜的。”</p>
安醇抿了抿嘴，眼圈刷地一下子红了，嗫嚅道：“吃了甜的也尝不到甜味，还是不吃了。哥，你真得相信苦汁可以治我的病吗？”</p>
“苦汁……别哭，别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