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郊野岭拍戏固然自由,唯一的缺点是，着实有点寂寞。</p>
戏都是晚上拍的，白天无事可做，除了睡懒觉外,便是玩手机,到最后没事儿做了,剧组开始抢着帮那三户农户放牛，不然就去钓鱼摸虾，意图给晚上加餐。</p>
试完光后正式开拍的第一晚,NG到了天亮。所有人都傻眼，因为他们并看不出柯屿有什么不对,但导演只是一遍遍反复说着“卡”,让再来一条。</p>
第二卷的镜头是从柯屿自梦中惊醒开始拍的，起始画面与第一卷他最后扑摔下的姿势一致,在纯黑中,大地和墙体在炮火声中震颤，墙灰扑簌掉下,匐匍跪趴在地上的阿宝被砸醒,猛地深吸一口气后剧烈大喘，意识到他不过是又软弱地做了一个业已逝去的甜美幻梦。</p>
剧本只写框架和对话，是不会有这么多肢体细节的,越是这样寂寞的独角戏、对手戏,越是需要演员自己去进行充沛的设计和丰满。</p>
这也是许多演员之所以被人诟病的原因,他们演戏,就像是两个木头桩子在念台词。</p>
在开拍后的六十秒内,柯屿给出了充足的细节,深呼吸、沙哑咳嗽、抱紧枪支、撑地起身,眼神上，从怔然到失落到自嘲，最后清醒，变幻得很快，让人看到他激烈的内心。</p>
这样好的戏，商陆一连卡了他五条。</p>
纪允一直在角色位上待命，隔着一堵墙，他看不到柯屿的表演，只知道老师一声连一声的卡听得人越来越烦躁。</p>
商陆的导戏风格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干脆，除非是特别难的戏，否则他不会当保姆，不会在错误出现的一开始就详尽地指点，告诉对方错在哪里，该怎么演，他只会说自己琢磨。琢磨不透了，抵达了内心给予对方的NG上限，他才会来教。</p>
他本来生得就冷峻，脸上没有表情而语气又淡漠时，给人的感觉就十分压迫，让演员十分痛苦。</p>
五条NG，柯屿没脾气，商陆让副导演通知休息十五分钟。</p>
柯屿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坐在原地思考，怀里枪托拄着地面，看着就像个落魄的战士。他竟然没有让自己出戏。</p>
歇工时段，小话私递。</p>
“柯老师多少年没NG这么多次了？”</p>
“以前二三十条家常便饭，这几年真没听过，听说他拍「花心公敌」时顺得不得了。”</p>
“今儿也顺啊，我眼拙，反正我是没看出哪里不好。”</p>
“哎，你发现没，商导对柯老师就是要严格一点，按说戏外都那么好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p>
“确实，柯老师看着挺难受的。”</p>
纪允率自跑过去看回放，眼睛缓缓瞪大：“老师，演成这样也不行吗？”</p>
他都有点恐商陆了！</p>
“演得很好。”</p>
“啊你……”纪允费解地问，“你们吵架了，你故意折腾小老师吗？”</p>
商陆屈指弹了下他脑壳，“没你这么无聊。”</p>
纪允知道他又在考自己，看着回放画面冥思苦想，未果，宣布放弃：“我想不出来，我觉得一条比一条好。”又看了眼柯屿。</p>
柯屿仍坐在原处，背对着众人。不知何时，他从破烂的军装兜里摸出了一根烟，那是根道具烟，被阿宝揣了许久，已经扭曲受潮了。柯屿还在思考中，划开旧式煤油打火机，点燃了这根烟，随着思索慢吞吞地抿了一口。</p>
“方向错了，”商陆淡淡地说，“你不能在语文试卷上解一道满分的立体几何。将来你自己出去演戏，要记住这句话，细节很重要，但首先要在把握全局的基础上。”</p>
“方向怎么错了？”纪允心里痒得要死，但商陆不再说话，与此同时，片场内传来一声动静，是柯屿拄着□□起身，仍是背对的姿势，只有夹着烟的手略略举起，“我可以了。”</p>
商陆弯起唇，命令纪允回去待命。</p>
“《再见，安吉拉》二卷1场6镜次，action！”</p>
打板声落，摄影机运转，柯屿在震颤声中猛地惊醒，身体一抖，一声咳嗽被他硬生生压在胸口，他只花了一秒便让眼神从怔然恢复清明，继而与脸上的神情一同变得紧张，呼吸刀锋般又快又锐，他抱着枪，连滚带爬地躲至墙角。这是他躲避暗枪的掩体，靠坐下的那一刻，他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发出痛苦的闷哼声，喉结上下咽动。</p>
这是与刚才五条截然不同的氛围，从伤感瞬间被拖入了紧张。</p>
直到柯屿如此设计了，所有人才恍然大悟。</p>
确实，按原定剧本来说，阿宝显然是找到自认安全的地方才敢休息小睡，继而做梦的，那么他醒来，慢悠悠地经历一段低落情绪，便是顺理成章。</p>
但是由于第一卷收尾时的意外，角色入画姿势成为了跪趴在地上，显然是被动摔倒——摔昏的。长期的逃亡已将对危险的排查刻入了他的本能，那么他醒来后，必然是警戒又略显狼狈的。</p>
导筒传来声音，是导演喊了停。</p>
还是不行吗？！众人哀叹，商陆声音散漫：“很完美，不过柯老师，你把道具烟抽掉了。”</p>
柯屿：“……”</p>
纪允缩在墙角，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大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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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安吉拉》1场7镜次——action！”</p>
剧情顺利推进。</p>
这里是敌占区，中日双方曾在此交战，国军败逃，日军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三光扫荡，留下了这座破败的废墟。然而，即使敌军已经过境，并不代表这里就是安全的，时有小股纵队前来巡逻，与败退后重新组织抵抗的国军产生交锋。</p>
阿宝与军队失散，一路跟着交战痕迹摸索至此，已一周没有饱餐过，一天只靠溪水和发了霉的干粮充饥。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他迅速重整装备，查看弹药储存，再度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路程。</p>
动线设计复杂，为了提防遗漏未引爆的地雷和不知何处的暗枪，阿宝总是寻找着一面又一面的断壁残垣作为掩体，进入密闭空间，喘息声透过身上暗别的三枚麦克风完美收录。</p>
从最起始的概念设计开始，这便是一出「地狱歌剧」，人不像人，像仓皇的瘦老鼠，因为出色的灯光设计，阿宝长长的端着枪的身影如同一个怪异的鬼，鬼鬼祟祟地在地狱的暗火中游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