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茅草屋里,透着挥之不去的酸臭味,和深秋里本来早该绝迹,却仍围着他嗡嗡乱飞的苍蝇。</p>
宁怀瑜躺在竹床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p>
其实早在因受贿罪名被抓到大牢里时,他就无数次想过要死。</p>
可他舍不得,而且,他总觉得宁四娘会来救他。</p>
就好象他从前犯过的那么多事一样,到最后,不管嫡母多生气,最后还是会出钱出力,来帮他解决。</p>
可是这一次,他等啊等啊,却始终没有等到。</p>
也不能说没有等到,当他被判决抄家充军时,嫡母派人把妻子梅氏接回了金陵老家。</p>
只是为什么不管他呢?</p>
宁怀瑜以为是嫡母这回生的气比较大,想让他多吃点教训而已。</p>
可是上个月,在服役干活时,他想偷懒却不小心被石头砸到腰,彻底不能动了之后,宁怀瑜就知道,自己完了。</p>
完全不能动,跟死尸一样躺了一个多月,嫡母要是再不来,他可能就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了。</p>
她,真的会这么狠心吗?</p>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带来秋末寒冷的空气,还有工头熟悉的声音,“宁怀瑜,有人来看你了!”</p>
终于有人来了吗?</p>
宁怀瑜瞪大眼睛,吃力的转过头,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p>
就算她面容严厉,眉头紧锁,但宁怀瑜却是瞬间松了口气。</p>
“宁老夫人。您怎么有空, 大驾光临?”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小小得意。看吧,他就知道,嫡母不会扔下他不管的。</p>
可是宁四娘看了他一眼,却是叫随行的人都出去了。</p>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大夫说你就快死了,我是来给你收尸的。只是在你死前,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p>
宁怀瑜从来没听嫡母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过话,一时间有些懵,但仍是强撑着嘴硬道,“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湘儿……”</p>
“你别跟我提湘儿!你以为你提到湘儿,我就会心软么?别做梦了!湘儿会有今天,全是你害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害了瑾儿不够,还要害她的女儿!”</p>
“你,你胡说!”宁怀瑜激动起来,“我怎么会害阿姐?”</p>
宁四娘冷冷道,“《虞美人》,应该是一个弟弟,写给姐姐的词吗?”</p>
宁怀瑜的脸色,变了。</p>
《虞美人》,是个词牌名,这首词有千千万,但宁怀瑜最记得的,只有一个。</p>
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官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p>
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p>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闺阁女子春光中思念情人,自然不应该是弟弟写给姐姐的。</p>
可十六岁的他,就是忍不住,反复读了多次,只觉得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意,然后他就从书上抄了,悄悄夹在书里,送给了他的阿姐。</p>
可这件事做得无比隐秘,嫡母怎么知道的?是阿姐说的,还是嫡母一早就发现了?</p>
“你不必乱猜,这首词是你爹发现的。”</p>
“当年,我就奇怪,为什么怀瑾一定要坚持嫁去那么远的南家?我不同意,瑾儿逼不过,只得跟我撒谎,说她出去踏青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给个浪荡子扶了一下。她怕人家会找上门来,闹出丑事,所以才想快快远嫁。”</p>
“我信以为真,就不顾你爹的反对,把她嫁了。可一年多以后,瑾儿就因难产而死。我很自责,你爹也很难过,成天坐在你姐姐的闺房里垂泪。然后,然后他就不小心发现了,你亲笔写的这首《虞美人》!”</p>
“你姐姐倒想替你遮掩来着,想把它烧了,可惜那时春暖花开,房间的火盆早就撤了。你姐姐只好在灯上引着,估计是有丫鬟进来,只剩下一片残纸,慌乱中掉进了墙边书柜的夹缝里,无人发觉,直到被你爹找到,气得他当晚就吐了血!”</p>
“这些年,你一直怨我没照顾好你爹,害死了他。但事实上,他是被你活活气死的!”</p>
“你自小生得象你爹,你爹也在你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但你呢,你是怎么回报他的?”</p>
“你害了你姐姐还不够,又去害湘儿。这些年,我那么努力的想把湘儿扳过来,可你每回总是在那儿拖后腿!”</p>
“如今,你要死了。我特意赶来,不是为了救你,就是想在你死前,把这些话告诉你!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去向他们赔罪!”</p>
宁怀瑜不可置信看着嫡母,不知道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居然早就被最尊敬的父亲知晓,还被他活活气死了。</p>
“那你,你为什么,这些年,还要一直帮我?容忍我?”</p>
宁四娘讽刺一笑,“因为我傻,因为我总觉得,你既是我纳进门的妾室生的儿子,我就应该对你负责!从前我总想着,你就算对自己的亲姐姐,有些非份之想,可能也只是少年的一时糊涂,但后来当我发现你越走越歪时,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你了。可那时的我,又顾忌着家族的名声,总不想把你逼上绝路。如此这般,便落到今日的地步。”</p>
“你知道么?我最后悔的,是你爹临死前曾跟我说,他想作主,把你分出去,顶上邹姓单独过活,省得你以后总仗着宁家,走上邪道。我当时没有同意,说你太小了,根本撑不起一个家。若早知今日,我当初真该听你爹的。起码,你就没办法仗着宁家的势,去要来湘儿,害了阿瑾的孩子了!”</p>
宁怀瑜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原来爹,爹早想赶我走?”</p>
“是,你爹比我会看人。他早看出你这个忘恩负义,不顾人伦的东西,不值得费心。是我不死心,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可惜,却落了个天大的笑话!”</p>
“好了,话已说尽,我该走了。看在绍棠和芸儿萱儿的份上,我会留几个下人,替你收尸。”</p>
宁怀瑜忽地大声道,“那你,您还会让绍棠的孩子姓邹吗?如果我只有这么一个用处了,那让我的孩子,姓邹!”</p>
宁四娘没有转身的道,“我会的。不仅是绍棠的孩子,将来绍棣,绍枞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姓邹。你能回报你父亲的,只有一个姓,但我们,却能回报他一个和宁家一样兴盛的家族!”</p>
“谢谢。”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有悔恨,也有愧疚,宁怀瑜诚心诚意的喊了一声,“母亲,谢谢您。”</p>
“您,您走吧。不要让我这样污浊的人,脏了您的眼睛。湘儿她,她就是缺乏管教,其实只要对她狠得下心,她会听话的。”</p>
宁四娘抿了抿嘴唇,什么话也不说,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