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后,拉森先探头瞧了瞧,发觉室内只有导师一人,顿时松了口气。
圆形大厅内没点蜡烛,窗页却很明亮,透出的柔和光晕映出他的轮廓。高塔的先知,“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将一张长长的、写满字的诉纸卷成筒状,系上漂亮的缎带,放入一支笔罐中。与它相似的还有其中的三卷纸筒,它们连缎带的折叠角度都没有丝毫偏差。
“又碰面了,拉森?我仿佛回到了你的学徒时代。”先知微笑。
拉森没有他的好心情。一天收到四次投诉,平均每张报告罗列着十几条名为建议的指斥,每条都需要审阅批录,回以婉转的答复。换任何人坐在先知的位子,都不可能笑得出来。他将新的纸卷递给导师“应该是最后的报告了,某人让萨宾娜先捎给我。”某人就在眼前。
“她非常听话。值得奖励的好姑娘。”
“为何要我过目?”“艾恩之眼”忍不住问,“我是天文室教授!不是外交部的使者。”
“或许在狄恩眼里,你比他的上司更和蔼罢。”
拉森皱眉。“您明白我的意思,大人,这些报告都是事务司对执法者的反馈,理应送去外交部。”
“然后让我们的统领大人去找艾罗尼,逼迫他收回指控?”高塔先知摇摇头,“算了,艾罗尼的麻烦够多了。再加把火,他恐怕会提出退休。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愿意接受凡人事务的空境总长大人呢?”
难道统领就不会找我吗?虽然这类事暂时没发生,但只要事务司的反馈送到天文室一天,拉森就不可能忽视来自白之使的危险。他受够提心吊胆,准备说辞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比艾罗尼先退休。“这是正常流程,统领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会说,你还不清楚?”
“别这样,导师大人。”拉森真正感到恼火了,“我说正经的。”
“嗯,怎么不是呢?”圣者用指甲切开封纸,接着慢条斯理地捋平缎带。
“这是事务司和执法队的事!后者是鲁宾阁下的人,没错吧?瞧,咱们的外交部有两位部长,怎么想也轮不到我头上。”
“假如轮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
事情是明摆着的,我来找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大人。”
“噢,这没什么难。想一想,动动脑筋!你可以劝狄恩干预,或者让艾罗尼的人保持沉默。”
拉森皱眉。你希望我这么干?让我当缓和矛盾的第三人?他不晓得这样的角色自己已经扮演了多久。“这桩事我可没能耐。事务司的投诉合情合理,执法者们行事粗鲁。我找不到理由为他们开脱,狄恩·鲁宾阁下也不会听我的劝说。”
“好吧,真糟糕。你认为谁能解决这桩事?”
问我话的人,拉森心想。还有高塔统领白之使。“也许我该去给自己找个律师。”他自嘲地说。
圣者阅读纸卷,不禁挑起眉。“又是事务司的抗议,执法队抓捕夜莺时伤及无辜,导致四十六人死亡。嚯,他们炸毁了一间面粉厂。”
“先知大人?”他在听我说话吗?
“你去过郊外吗,拉森?有没有见过遇难者?”
拉森想起的却是在雾之城雪灾后,布鲁姆诺特的报纸上刊登当地的炼金工厂的照片。高而细长的烟囱,硕大的齿轮,补丁般的铁皮外墙,布满吊钩、传送带和工程梯架的车间,以及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工作的蓝衣服小人。
记者描述其为“真正具有创造性和宗教性的场所,每日制造的用品畅销给数千万人人们用合作精神和勤劳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仅仅是文字搭配图片,就能扇动读报的人。
命运留下的痕迹永恒不变,是宇宙的真相,由人书写的东西可不一样。拉森了解凡人口舌中,谎言的成分远远大过事实,不能尽信。
“执法队解决了其他神秘支点派来的间谍。”他尽量公允地评论,“这些夜莺买通当地官员,隐藏在百姓之中。如今执法队串联上下,秩序的卫队得到了肃清。但不得不令人思考,让执法者监管各个部门,谁来监管执法者呢?”
“会是谁来?”
似乎是种考校。拉森察觉。先知狄摩西斯在询问他的意见,他不可能说再成立部门监管执法者的蠢话。我们没那个人手。“外交部有相关事件的处理规定,没错吧?此事有法可依。”
圣者忽然回过头,漆黑的童孔注视着拉森。“寻求律法的帮助。”纸卷发出轻微的伸展声。他点点头,“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克洛尹塔的律法由命运集会裁定通过。”拉森提醒,“包括给予执法队的权力。”
“看来你找到关键了。”圣者扫视着报告。
“执法队。”拉森不情愿地吐出这个词。“最近的每次抗议都和他们有关,贵族视其为独裁的象征,而平民在面对前两者时都是予取予求的对象,他们的建议没什么用处。神秘生物仍有律法遵循,但青之使阁下的执法队……说实在话,大人,可能我们犯了个错误。”
“这是集会投票通过的决定。”圣者指出,“非我一人之言。”
拉森位列集会已有几十年,圣者在会议上一言以决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要么是预言梦,要么是秩序危机。他明白导师的话千真万确。克洛尹塔的治理者是命运集会,而不只是狄摩西斯。
不过他们同样不能代表拉森。“我们投过了票,但我本人可不是赞成方。”
“还记得谁投了赞成票吗?他们为何赞成?”
“‘深空牧首’泰伦斯,‘雄狮’罗奈德,‘守门人’杰瑞姆,青之使狄恩·鲁宾。”拉森稍一停顿,“以及白之使。”
“你似乎对结果不满,拉森。”
“青之使是提议者,本不该算他一票,但您也赞成他的提议。”一共五人赞成。命运集会发展延续了三千年,迄今为止也不过十人,除去青之使,赞成意见足有九分之五,执法队因此成立。
“我的意见不重要。这桩事你们本可以自己决定。你有考虑其他人的立场吗?”
立场,等同于为何赞成。拉森无疑考虑过。其中“雄狮”罗奈德巴不得有法子管管他的小同族罗玛,若能让她老实待在禁闭室,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守门人”杰瑞姆很久没有参与集会,据海伦说他对外界事务没有任何关注,他的态度一贯是先知的态度。
“深空牧首”出身贵族家庭,他的亲戚曾弄出过骇人听闻的丑事,好在泰伦斯继承了祖辈对神秘种族的痴迷,没有继承他们的疯狂。无论如何,整肃风纪于他是桩好事,泰伦斯没理由不支持。
至于青之使狄恩·鲁宾,空岛霍科林的侦测站事件后,他抓住机会提出建立执法队伍,以监管高塔内部人员。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对此很不高兴,因为代表司法领域的治安局曾是他的下属单位,侦测站无疑也在其内。眼下二者均受到质疑,他能高兴才怪。
除此之外,神秘灾难的预防和消除是天文室的工作,而无名者结社……
外交部部长白之使乃是恶魔猎手,拉森心想。青之使的提案也在分割他们的权力,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事务司总长在会议上出言反驳,并将话题抛给他时,统领拒绝了。
拉森不理解白之使为何同意副手野心勃勃的提案,而抛弃艾罗尼伸出的橄榄枝。如果白之使反对,狄恩·鲁宾的计划不可能成功。
圣者已读完报告,将其收拢在笔筒中。“你认为这是外交部的内部争斗,不该影响到其他部门,是不是?”
“还有事务司。很明显,艾罗尼阁下的权力只在您之下,先知大人,但这种情况持续了几百年,暂时没出现过严重缺陷。”
“我活着当然不会。然而总有一天,这些事你们必须自己面对。”圣者平静地说,“天文室是克洛尹的核心,但你和泰伦斯都只专注于手头事物。奥斯维德太老,海伦身份不同,不可能像你一样自由。你要自己拿主意。”
“这话你说了一百年了,导师。”
“确实如此,再说一百年也不成问题。那你出去吧,换萨宾娜来听?”
拉森以为他生了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急迫。”
“大战在即,任何人都得做准备,我也不例外。”先知弹了弹卷筒,“我们是占星师,拉森,占星师就是万事都有准备的人。”
“眼下只是开端,七支点还未真正结成联盟,难免会让恶魔占上风。”拉森承认,“但这是时间问题。结社搞出小动作,与加瓦什联手,甚至威胁到霍科林。他们在为生存而拼命,但充其量只是垂死挣扎。神秘领域与恶魔残党的差距是明摆着的。”
况且我们已赢下第一步。魔灵公主乌尹洛斯尼斯至今还关在阿布罗兹,她麾下的班西女妖被消灭殆尽,幽灵们闻风而逃。空岛霍科林驱逐了亡灵,并没承受太大的损失。
在陆地上,布列斯人和守誓者联盟的商队击退了袭扰的秘密结社。虽然由于学派巫师的干涉,议会未能提前迎接光之女王尹文捷琳,但这对高塔来说算不上坏消息。联盟已放弃与议会的密切合作的计划——两大支点的深入交流,这实在令人不安——转而向其他支点发出友善的信号。“雄狮”罗奈德完成了使命,业已回到了浮云之都。
对大多数人而言,想要统观全局战线是战略上的梦想,但苍穹之塔克洛尹可以实现它。拉森本人是天文室教授,星空彰显的命运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他看来,只等潮汐按部就班地涌进诺克斯,七支点就会覆灭恶魔结社。
或许恶魔来势汹汹,拉森心想,但我们不应害怕。
“是啊,我们甚至能看到结局。”先知说,“本该如此。”
本该?“怎么回事,大人?”
“我不知道,拉森。我看不清。”
“恐怕是时机未到。”拉森也不能窥视命运,近来高塔获得了“红之预言”的预言梦,作为最高规模的命运启示,这个红色的梦境会反复出现在占星术的视野中,哪怕其象征的灾难已经过去。
“血族和秘仪灰飞烟灭,然而红之预言的余波还在命运中扩散,干扰人们的判断。”圣者告诉他,“不过嘛,或许这里头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秩序本身。瞧,猎魔运动是我们自己挑起的,未来就在一念间。”
拉森皱眉“我不明白。”
“预言梦会覆盖命运轨迹,除非诞生新的梦境……然而猎魔运动本是秩序发起的战争,并非自然灾害,奥托才会对凡人的战争保持沉默。”
我们该推迟战争,直到预言梦的影响消失。拉森心想。但其实猎魔业已开始,霍科林爆发了亡灵之灾,秩序边境也动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