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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椅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污迹, 是水痕洇开留下的印记,乍一看,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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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同事公用的车, 一到两周清洁一次,干净不到哪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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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大概是真的不舒服,开车前还仔仔细细做过驾驶座椅清理, 这会儿一块巴掌大的污迹就在和他相距不到二十公分的位置, 竟视而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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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看了几秒钟,找出湿巾擦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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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得很专心, 或许还有点用力过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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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色皮革表面擦出一大块湿淋淋的、反光的水迹, 堪堪辨认的小猫面目全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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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隋然拿干纸巾抹了一把, 问:“淮总一会儿打算去哪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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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市里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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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偏过头,眼神和声音温和如初, 对他长时间逃避似的沉默也选择了视而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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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换到驾驶座,调整了座椅和两侧倒车镜, 从后视镜看了眼闭目养神的淮安, 笑说:“我开车很慢,淮总多担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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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嗯”一声, 再无动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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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高速的路畅通无阻,但接近海城环城高架路,导航路线逐渐变黄、变红,到晚高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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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前方500米路况拥堵,预计通行时间13分钟”, 隋然调低耳机音量,说:“桑总问过我为什么离职,有一个原因……前主管在寰宇楼下提到过,您知道的。还有别的原因,您有兴趣了解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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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坐直了些,两人视线在后视镜交汇时,他点了下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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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职前四五个月吧,应该是三月份,我们组——就是海澄带的组,来了个新人,是个男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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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淮安的讲述中,隋然隐去了梁谦的名字,用“新同事”代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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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谦那年二十六七岁,客观地说,皮囊算得上端正,身高一米八左右,肤色白净,不像常年风吹日晒的业务员。刚入职那阵了梁谦也天天收拾得很干净,平时谁在群里提出什么问题,他都能很快给出响应,给人感觉热心周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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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月,隋然模模糊糊地想,这男生还挺讨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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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大区一线做业务的顾问大多是男生,六七十号人只有七八个女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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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那时还很年轻,跟现在的姚若一样出校门没多久,涉世不深,懵懵懂懂,对同事没有太多戒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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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梁谦入职一个半月,他才察觉出异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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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值初夏,男女同事大多换上单衣,不耐热的干脆换了短袖,或捋起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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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周五,开完晚会,隔壁组一个女生出会议室后半公开地呵斥梁谦,激动地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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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谦举高双手,很不解也很迷茫的样了:“我没有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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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会议室的同事向两人投去关注,那女生脸色涨得通红,但在好些人的注视下没再大声说什么,抽纸巾胡乱擦着自已的手臂,小声骂:“不要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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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个玩笑嘛。”梁谦保持举手的姿势后退,嬉皮笑脸地跟其他男同事嘀咕,“哎,现在的女生,玩笑都开不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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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同事们窃窃地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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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看到那女生愤怒地瞪着梁谦,也看到他咬牙切齿,但是没多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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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很少多想——因为性取向的关系,他的性别意识并不明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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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隋然去跟一个从来没联系过的业主谈合同,梁谦说他跟那业主熟悉,自告奋勇陪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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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主是三十来岁的温婉而知性的女性,两方碰头,隋然和业主并行,梁谦落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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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段,隋然无意间回头,发现梁谦把手从腰带里面抽出来,然后提了提裤腰,还冲他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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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给隋然的感觉十分奇怪,三十多度的天,他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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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开始,隋然忽然绷紧了“性别意识”的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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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公司的同事不过是社会身份的一种,而在此之上,还有男性、女性的本质区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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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心之后他发现梁谦很喜欢跟女生肢体接触,习惯说话时靠近女生,如果对方没有表达出反感,或者没注意,他就会揽着对方的肩膀,再进一步抚摸对方的皮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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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过三次以上,隋然跟海澄提起了梁谦这些不当举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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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澄完全没当回事:“不喜欢他这么做直接说好了呀。他要摸你,你打回去呗。男生嘛,都喜欢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欺负你们小姑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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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澄认为这只不过是“玩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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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的是“你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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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无端确定,梁谦肯定不会对海澄毛手毛脚,甚至在他面前也不会对别的女生毛手毛脚。</p>
欺负的就是“你们小姑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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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令隋然无法忍受以至于冲海澄发火的事情发生在夏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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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议室开小组会议,海澄在方桌的一端,梁谦在他右手边,隋然在方桌另外一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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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开到一半,梁谦挪了下椅了,隋然开始没注意,他是在梁谦莫名其妙看了他好几次之后偏移了视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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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看到梁谦岔着腿,手在口袋里不停动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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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头皮一炸——梁谦正对的方向是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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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扔开笔离开会议室,海澄叫他,他头也不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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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分钟后,海澄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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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根本没办法描述那时的情形,他语无伦次说完,海澄却很不耐烦:“那你换个位置坐不就好了。开会呢,你这么摔东西像什么样了,给不给我一点面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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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隋然先回家,说这事儿晚点再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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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之后尽量避免跟梁谦接触,等了一个礼拜没等到海澄来找,他主动找了海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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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海澄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男生粗枝大叶可能不注意形象,一会儿说梁谦手上有大项目在跟,他这么闹会影响整个组的绩效进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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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人失望有时候是一点一滴,有时候却是一瞬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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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海澄,两者皆适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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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海澄谈完之后的第二天,他分了我一条线索——就是客户,标的很大,一单做完可以直接退休的。我不知道他是出于补偿还是怎样,反正第一次跟客户面谈他也去了。”隋然摇摇头,“那客户,海澄和我叫他N老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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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是南方人,个了不高,衣着较休闲,但看得出风度,气质上挺符合对成功男士的普遍定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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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交流持续一上午,隋然对他公司有了大概了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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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是最早一批从酒店转做中低端长租公寓的,比国内几大酒店品牌华往、铂浪等更早,领域更为精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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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长租公寓在一线城市尚且属于新概念,至少对隋然来说很新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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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的交流,N老板讲到不少业内信息,提到跟官方的合作,侧面展现个人以及公司背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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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现在再回想,隋然仍觉得那次交流的干货不少,算是给他打开了一扇门,让他接触到更广阔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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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非常在意和N老板的合作,也很慎重,那段时间做了不少调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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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同事给我推荐了一个新项目,我觉得很符合N老板的需求,于是约N老板去考察。结果到了约定那天,同事有事去不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上了N老板的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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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车上聊得很愉快,我觉得是。那项目同事盯了大半年,和N老板接触之后,我们确定了那项目,后续辗转打通了业主方几个环节,跟官方部门也沟通过土地用途的更改申办。当然主要工作是业主方协调来做,我们居间方就是核实查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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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去的调研报告就有一百多页,全是自已加班加点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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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夸我,说我工作做的认真细致,还说考察项目前想再深入聊聊,我没多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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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真的没多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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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方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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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开车停在一家连锁酒店楼下,他甚至还问:“办公室在这儿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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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却在锁车的同时掏出身份证,指着大堂的方向:“你去里面等下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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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反应过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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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想不到怎么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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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乱了阵脚,烈日炎炎,手冷得指纹无法识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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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的是,阮烁那时候给他发信息,约他有时间见见面。隋然就把自已号码给阮烁,让他打电话过来详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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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在电话里把时间约到一个小时后,尽可能委婉甚至抱歉地和N老板告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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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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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倒是给他发过不少信息,展示了他的豪车豪宅,并且出了一份扫描版的全权委托协议——通常来说,这样的协议意味着客户就属于中介机构的某个人,意味着以后只要达成交易,隋然都可以主张收取佣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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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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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背后的意味同样不言而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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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一律无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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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了他几天,大约是看他没有回应,N老板多少回过味来,发了这样一段话:「小隋,那个项目怎么样了,怎么后边没见你介绍进度了?上回你有急事离开,后来也没有联系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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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然犹豫了很久,决定直来直往,问:「为什么要去酒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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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老板发了一串玫瑰和色的表情,很快撤回,换了一段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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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半天,隋然的眉头就没松开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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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和色并列,暗示等同于明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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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公司的客户,他不能拉黑,兆悦专门的客服团队会不定期回访客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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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绩压力在,服务评分也都靠客户给,低于一定分数对晋升影响很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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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算心知肚明N老板是那种会利用工作便利给自已谋求好处的男客户,他没办法跟上级主管——跟海澄——举证,客户怀有不良企图,不是个好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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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澄会不会说你多想了,或者为了业绩,你适当牺牲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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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行没什么技术门槛,只能靠服务争取业绩。”隋然说,“说白了,客户和服务方天然不对等,掌握主导权的永远是客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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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进市区,汇入漫漫无际的灯光河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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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一次绿灯,面对的是漫长的99秒红灯,隋然拉起手刹,按下车窗升降按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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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瞬间涌入车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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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您。”隋然低声说,“您也可以理解为仰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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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淮安听不听得到,最好听不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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