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巧,江南雕版印刷总场[1]有三个手工工场,其中一个就设立在谷阳县。这给了他们近水楼台的好处。
于是,在五日后的休息日,柳仲珺第一时间跟随陆谦,为《四书五经教材全解》的出版,前往了去雕版印刷工场的道路。
当马车徐徐驶过三里县路,驶过一里村路,再拐入一道泥泞不堪的道路时,她才意识到,问题也许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些。
“这当真是……江南雕版印刷工场吗?”
虽然有位置偏远、道路不平等事实铺垫,但在掀开马车车帘时,柳仲珺还是不免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面前这群建筑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破破烂烂的。换句话说,你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看出它不久前辉煌过,因为砖块木头都没有生锈。但曾经辉煌不在,现在只留下一种断垣残壁的历史感。
人工敲打的节律断断续续地传来。往里面一瞟,只见两三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工人在无精打采地工作。他们听见动静后朝这里瞧上一眼,然后又漠然地低头做事。
江南雕版印刷工场,从名字上看去像是高大上的国企大厂,但从现实中看去,却是实实在在的资金缺乏的小作坊。
她还是低估了古代重农抑商政策的影响啊。
“你听说过乔豫师傅吗?”陆谦没有直接回答。
柳仲珺摇了摇头。她才穿越到这个时代一个月有余,还只是个半吊子本地人。
“乔师傅二十岁县试榜首,二十四岁成为府试榜首,最终殿试却落了榜。二十五岁做了润州府学先生,随后与府学理念不和,归隐返乡,沦落到自己开了个手工工场。”
“沦落”这个词用得好,揭示了当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真理。
不过,她有些不明白他说这些的意义。
“然后呢?”
“然后,”陆谦顿了顿,“然后乔师傅在十年前发明了雕版印刷术。”
柳仲珺没有忍住惊呼了一声。
“再然后呢?”她有些惋惜。
直觉中,她能够预测接下来的故事会愈加低落。但这要是放在
现代,可是妥妥的等值起步千万级别的专利啊!
“再然后,润州府用两百银两买走了雕版印刷技术,重新在州里开了江南总场,负责官府要物的印刷,乔师傅这儿只能接一些小单了。”
太可惜了!
时代造就了一批人,也埋没了一批人。
柳仲珺看着眼前的破烂小工坊,不禁脱口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2]……”
陆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话。
这时,工场破旧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位大约四十岁的高壮中年人走了出来。
来人头发散乱、目光炯炯,身体壮得和黑熊一样,他轮流打量了两人,然后没有说话,只向他们招了招手,便转身向工场内部走去。
昨日刚刚下过雨,一路上土地依旧泥泞,只有路脊部是干燥的。
乔师傅在前面走着,她俩人在后面跟着。
走着走着,她发现陆谦渐渐矮了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一直在走低洼处,将路脊部分让给她。这导致了她的襦裙底部只溅了不到一厘米的泥巴,而他整双鞋都潮湿了。
柳仲珺愣了愣,步伐不禁慢了半拍。
“丫头,乔师傅不喜欢别人叫他场主。记住这一点。”
陆谦小声叮嘱道,见身边之人没了影儿,也自然地放慢了脚步。
“好。”她说。
工场内部竟豁然开朗。虽然简陋,但却十分工整。
印刷工匠们将胶质糊在木板上,然后向透明稿纸压去。刻工沿着字迹或者图画的痕迹,将木板刻成凹凸面。再覆上纸,用墨水一刷,字和图案就成功印在纸上[3]。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更加确切地说,工匠们都如同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一般。
“知道他们为何这般表情吗?”乔师傅擦了一下额顶的汗珠,突然问道。
柳仲珺二人摇了摇头。
“这家工场很快就要被拆了。”他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是县府和州府的决策。”
“怎么回事?”柳仲珺诧异地望向陆谦。
“应当还和蒋县丞有关系。”
“那么现在……既然谷阳大街的拆建令
暂停,这里也应该暂时没有问题吧?”
陆谦点了点头,转而向乔师傅解释了这件事情。
乔师傅眼中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但很快便暗淡下去。
“没有用的,孩子。这是没有用的。你难道没有发现,虽然雕版印刷术已经被我发明了十年,但目前也只在润州、至多是江南一带流行。如果再到偏远一些的地方去,你会发现,大部分书籍依旧还是手抄。”
“为何会这样?”
“很简单。赵严盛赵知府他想要垄断这项技术,缓缓侵蚀别的地方。他最不愿意别人动他的利益。所以假若以后雕版印刷传到别的州县,那背后便一定有他的影子;所以即使这个地方不被拆掉,不久后他也会釜底抽薪,让我的工场运作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当初我在润州府学做先生的时候就了解他的人品,却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将技术卖给了他……一错再错。所以,陆公子,不是我没有眼力。而是当下没有条件帮你刻制啊……”
他说得非常诚恳,一旁做功的“机器人”们,都在慢慢地被他的话唤醒过来。手上的动作慢了许多,但却多了丝丝人的气息。
“乔师傅,”柳仲珺突然问道,“你看这《论语》《孟子》批注,如果制作成册,可否有盈利空间呢?”
乔师傅愣了愣,“当然。我也是在府学当过先生的,这其中的价值我非常清楚。不要说盈利,这对万千学子的价值也是不可估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