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维听到话的一瞬间, 怔了怔。</p>
像是在他的世界里撕出一片天光，漫天疯长的荒草终于停下蔓延，从遮得严严实实的草木之下。</p>
他看到了, 光。</p>
如同陆慎行所言。</p>
冷寂的宇宙里, 行星停止转动，轨道上带着长长的椭圆形光晕，永远盛着光明, 哪怕光芒极为微弱。</p>
*</p>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晚上七点。</p>
可除了他们和黄伯，其他人纷纷表示没有准备好, 陆妈妈可以理解, 但季维不是很理解他爸爸为什么也没准备好。</p>
黄伯打过去电话，客气地问：“季先生，你还没准备好吗？”</p>
他开的是免提, 于是季维就听到黄伯的手机里传来他爸的声音：“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可维维几个姨妈说俄罗斯化妆品便宜正给我列清单……”</p>
黄伯又给陆院长打电话。</p>
“老黄，你知道我有强迫症, 我最后清点一遍我的收藏就走！真的就一遍。”</p>
黄伯：“…………一个小时前你也是这么说的。”</p>
陆慎行从沙发上站起来，抬手看了眼腕表, 淡淡地说了句：“不等了, 我们先走。”</p>
黄伯作为唯一能一起去的长辈, 自豪的同时也于心不忍：“那我给他们报个夕阳红旅游团吧，我朋友说万松旅行社最近在搞游轮活动, 最适合他们那种老年人。”</p>
他的重音落到了最后三个字上。</p>
季维知道黄伯在华庭有两个每天约着一起买菜的好朋友，不过他们那种老年人……</p>
黄伯好像没有自己年纪最大的自觉性。</p>
应关霄的车停在楼下，和他们一起去了机场, 因为私人飞机需要提前几天提出申请，所以他们订的是俄航的头等舱，先飞叶卡捷琳堡再转飞柯里斯。</p>
俄航的风格与俄罗斯的气质如出一辙。</p>
极其简单粗|暴。</p>
在晚上起雾视野不明朗的情况下，其他航班都停飞了，只有俄航的飞机按原定计划起飞。</p>
季维走进头等舱坐下，每排只有两个分在机身两侧的座位，除了他们四个人，还有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大约八|九岁的混血小孩儿。</p>
老头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一上飞机就不停地在咳嗽，脾气也不太好。</p>
他戴着老花眼镜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总在骂骂咧咧，空乘稍微慢一步回答就会招来他的苛责，有一个新来的中国空姐甚至被他说出了眼泪，跑出了舱室。</p>
小孩儿一头卷发，祖母绿的眼珠，或许是混血的缘故很少见的可爱，不知道会不会说中文，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不哭也不闹，显得怯怯的。</p>
季维因为下午刚吃了药的缘故，有些发困，闭上眼准备睡过四个小时。</p>
航班飞得不是很稳，机身经常大幅度抖动，应关霄直接吐了，他比应关霄好一点，但也睡得不踏实，止不住地头晕目眩。</p>
“有笔吗？”</p>
他听见老头的声音，以为在和他孙子在说话。</p>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粗声粗气的一声：“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笔！有笔吗！”</p>
他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那个老头是在对自己说话。</p>
“别搭理他。”</p>
坐在他前面的应关霄低声说道：“让他找空乘去，这种人最会欺软怕硬了。”</p>
可季维看老头咳嗽得厉害，想着只是一支笔而已，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只绘画用铅笔，递给老头。</p>
老头只是看了他一眼，接过笔，也没有说谢谢，把墨用完的中性笔扔在了地上，继续在纸上写着东西。</p>
“还好吗？”</p>
陆慎行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季维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回答了一句：“挺好的。”就是有点晕。</p>
换了一个空乘走进来时，陆慎行叫住了她：“要一杯温水，谢谢。”</p>
空乘说了声“好的”。</p>
应关霄也受不了了，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透气：“还好不是直飞柯里斯，不然七八小时的航班真受不了，你好有香槟吗？”</p>
“有的。”</p>
空乘记下他们的需求，转身出去了。</p>
等进来时，先把香槟端给了应关霄，然后经过季维的身边，准备把温水递给陆慎行时，季维听到男人平淡地说道：“麻烦递给前面这位乘客。”</p>
空乘愣了一下，把温水端给季维：“你哥哥很关心你。”</p>
季维眼里也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他爱豆听不出来的，可好像每一次自己在他面前都藏不住，然后被温柔地对待。</p>
他接过水，音量很轻地“嗯”了一声。</p>
在心里默默更正。</p>
不是哥哥。</p>
是伴侣。</p>
——想要携手一生的伴侣。</p>
原定于晚上十一点到达叶卡捷琳堡，但飞机只飞了三个小时就到了，一下飞机就有不少乘客呕吐。</p>
还要转飞柯里斯。</p>
季维他们没有离开机场，在候机室里等待。</p>
陆慎行坐在他的身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晕吗？”</p>
季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点点。”</p>
“忘了带苯海拉明片。”</p>
男人眉头皱起。</p>
应关霄去洗手间吐去了，黄伯却精神抖擞，一点也看不出乘坐三小时飞机的疲惫感：“我也没带，坐飞机从来不用，小关和维维的体质还是差了点。”</p>
力度不轻不重地。</p>
“好点了吗？”</p>
过了会儿，男人问。</p>
季维被陆慎行抱着怀里，好受了很多，可铺天盖地都是男人身上冷冽的草木气息，像是被紧紧占据着，他“嗯”了一声，不禁说道：“可好像更晕了。”</p>
“被你抱着。”</p>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脸有些红，声线也变得不平稳了。</p>
男人没说话。</p>
他的头正好倚在陆慎行的心脏的位置，男人心跳声就在他耳边清晰可闻，正常人的心跳声是每分钟60至100次每分，而陆慎行此刻的心跳是100次每分。</p>
高得不可思议。</p>
陆慎行收了收手臂，把少年抱得更紧了：“看来是抱少了。”</p>
季维默默地在心里想了想他们结婚以来的拥抱次数，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少吧？可在他爱豆怀里，他总忍不住……害羞。</p>
眼看着登机时候快到了，季维他们从候机室里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前方陷入一片喧闹。</p>
之前飞机上的那个老头脸色焦急地拉着机场的工作人员，用极不熟练的英文大声吼着，说到急的地方时下意识用了中文。</p>
季维隐隐听见了“孩子”、“走失”几个词。</p>
他们望向老头的时候，老头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们，或许是终于发现同胞的欣喜，让他完全忘了之前飞机上的小不愉快。</p>
老头急忙拉着工作人员朝他们走来：“中国人，他们也是中国人。”</p>
应关霄抽了抽眼角，可他也不是小气的人，见老头一副急迫的样子，主动开口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p>
一听到中文，老头忍着的眼泪就哗啦呼啦地流了出来：“候机的时候我去上厕所，可一出来我孙子就不见了，我找了快半小时都没看见，跟这些红头发的毛子说又说不明白……”</p>
应关霄只能庆幸这老头不会说英语，不然非得吵起来，他把老头的话经过委婉的加工后复述给了工作人员。</p>
工作人员立马懂了：“我们会立即在整个机场发送广播，不过怕您外孙听不到，能不能提供一下您孙子的照片呢？手机上有吗？”</p>
老头听懂了“手机”这个词，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按键式的老年机，应关霄问他有没有照片，他摇了摇头。</p>
“机场这么多工作人员，连个小孩儿都找不到吗？棕色头发绿眼睛，特别可爱，怎么会找不到。”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p>
黄伯递过去一张纸，安慰道：“会找到的。”</p>
机场已经开始在放广播寻人，可还是一无所获，季维安静地打开背包，因为黄伯在行李箱带了很多吃的，他的画具便放不下了。</p>
但除了素描本与笔，还带了一个平板。</p>
——可以画画。</p>
他一边在脑海中回忆那个孩子的样子，一边打开绘画软件迅速用铅笔笔刷起稿。</p>
比起他在家里需要连电脑的数位板，压感并不高，但画人像足够了。</p>
画好草稿，他并没有再建图层重新勾一遍线，而是打开了另一个图层，直接在草稿上铺上大块的色彩，肉色、永固红、石黄、普绿泼洒。</p>
跟过来的人群中，有几个乘客注意到了季维这边，不禁朝他走得近了点，想看看他在画什么。</p>
有笔刷的帮助，季维画画的速度很快，只用五分钟就绘出了大致轮廓，他又用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进行细节刻画。</p>
短短片刻，一个棕色头发、祖母绿眼睛的混血男孩就出现在了屏幕上。</p>
还可以画得更细。</p>
甚至说细得多。</p>
只不过要花很多时间。</p>
饶是这样，身边的几名乘客发出了惊讶的声音。</p>
“他画得可真好啊，是在画那个走丢的孩子吗。”</p>
“而且好快，眨眼之间就画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