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听清:“什么?”
“你的身体。”
四个字,每一个都无比清晰。哪怕少年在脑中将这四个字反复拆开重组,也得不出第二种可能。
他方才窘迫的姿态慢慢绷紧,腰身笔直,目光微凉。
“我,”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我......”用力如壮士断腕,维持着脆弱的礼貌与自尊:“打扰了。”
他对方名真报以微笑,却在下一刻扭头,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苍白的天空渐渐沉暗。
少年漫无目的地奔跑。
他熟悉这里每一寸土地,熟悉医院周围每一个角落,因为他住在这里,曾经目送母亲离去,又面对着病弱的弟弟,一次次奋力将他从急诊室中脱离。
可是这里不是家。
这里有一只恶魔,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和弟弟,只等他们虚弱时给予致命一击。可他们坚持要活下去,哪怕贫穷,哪怕负债累累,哪怕借遍了亲戚好友再无处筹措,低三下四也借不出半分诊费。至少他有双手,他四肢健全已经成年,他可以放弃大学守在医院,等命运给予一丝希望。
但这一切并不能换来什么。
他对方名真心怀怨恨。
为什么你明明有那么多钱,却舍不下五十万?
为什么你明明捐献无数,却独独不愿意眷顾我?
为什么我宁愿还你双倍,你却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出卖身体吗?
除此之外,他的确一无所有。他不能去责怪他人为何有钱不借,不能去怨恨他们为什么不愿无偿捐献。他只能怨自己为什么赚不到足够买命的钱,怪自己为什么不能舍下这一点该死的尊严!
可是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金钱权力地位,他只有这点自尊——和他等着救命弟弟。
奔跑的脚步慢下来,凉风吹彻大脑,他忽然想:难道我的身体比弟弟的一条命还重要?
他觉得可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一拳砸上围墙,接着又一拳,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他放声大笑,又猛地咬住胳膊,将笑声呜咽声全部堵在口中,只留下颤抖的身体,无力地蹲下。
风越来越大,吹上他汗湿的身体。
他打了个哆嗦。
“陆昀?”
少年匆匆擦干泪水,盯着走来的几个人,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哈还真是啊,这么巧就被我逮着了~”带头的男人斜着嘴笑:“怎么样,搞到钱没有?”
“没有。”嫌弃的目光自他们身上移开,陆昀声音冰冷。
“你倒是硬气!欠了这么多钱还一副吊样——我是不是该告诉你,到底谁才是大爷!”他挽着袖子慢慢走近,身后几个人也跟着逼上来。
陆昀无所谓地看着他们:“那是姓刘的人渣欠的钱,和我没关系。”
“那是你老爹,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我爸妈已经离婚了,我和弟弟跟我妈。”陆昀已经应付他们很多次,第一次时惊慌失措,现在已经不以为意。反正要钱没有,要揍随便,他们不敢闹出人命,他也就不怕。
同样的道理,这群人也懂,催债不知多少次,揍了这小子也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是来来回回那几套话,就算是不学无术的他们也都能背下来了。今天一听,还是这套话,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知道陆昀拿不出钱——他弟弟还在医院等着治病呢——但是就这么回去他也没法交代。
带头的男人皱起眉毛,有些不耐烦地一招手:“行了行了,揍一顿走人吧。”
毛毛雨柔软坠落。
这里又只有陆昀一个人窝在角落里,缓过最初的痛劲儿,干脆在地面上摊开身体,冷却自己将要沸腾的血液。等到人冷静下来,将垃圾一样的思绪全部抛开,他起身抹掉嘴角的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跑得有些远,但他绕了几圈,找到了路。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人越来越少,陆昀走路越来越自然,除了有点跛,其他似乎与常人没有区别,至于那疼痛,便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到。
离医院越来越近,他试着弯弯嘴角笑了一下,有点疼,还可以忍。
走进医院的时候他全身都湿透了,有点长的头发湿漉漉地附在额头,衣服裤子黏在身上,显出少年清瘦的身形。路过的护士吓了一跳,热心地让他多喝水小心感冒,陆昀一一谢过。
护士长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包裹:“这些是我儿子穿过的衣服,但都没穿过几次,我洗完之后收拾起来的,你拿去穿吧。”
陆昀接过包裹,微笑着说:“谢谢阿姨。”
他跑去卫生间换了身干爽衣服,狠狠打了几个喷嚏,这才往弟弟病房去,但中途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去了另外一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