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牛从巷子里摔出来,他顾不上擦破的膝盖,手脚并用着往前跑,身后一阵乱糟糟的呼喊声,他拉开一户人家的后门侧身躲了进去,门外一群衙役搜查着,他们腰间的镣铐叮当作响。牛小牛在门后喘气,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直到他们都走远了才后撤一步,旁边有人给他递来一张干净的手帕。
他腾的跳开。
“别激动,是我。”
张阿狗对他笑笑,一个月的时光而已,他却像换了个人,狡黠灵动的目光变得沉凝。但牛小牛比他变化更大,此时他脸上,肩头,小臂和十根手指都或多或少的多了疤,左膝血流汩汩,他面无表情的抢过阿狗手里的帕子盖在创口,一下用力,整张脸立刻因为疼痛而显出扭曲,撕拉扯下一大块皮。
“有火吗”他问,阿狗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小牛吹燃了火苗,往膝头一怼,空气里立刻飘出肉味。
“谢了。”他把火折子扔回给阿狗:“有机会还你人情。”
“你可以留下来,把伤养好。“阿狗瞧着他的嘴,那里缺了一颗牙,小牛脸沉下来,他上上下下的瞧着阿狗,视线落在那双官靴上,顿时嘲讽的笑起来:”你背叛父亲,就是为了去给六扇门当狗,有什么区别?。”
“叶大人不一样。”
小牛恶毒的开口:“什么不一样,前面还是后面的不一样?“他的眼睛死死钉在张阿狗身上,看着他脸色变得难看,上下齿之间轻微的咬合着,一下子射出光来,那欣喜藏都藏不住:”我说对了不是,没什么不同!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没有父亲你早死了。狗崽子,你自己往水里扔了多少有病的你不知道?我替你数数,九岁的时候第一个,你找我哭,十二岁那个你跟父亲求情没成,又哭,我都替你臊得慌,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用这些事去烦父亲,更不会背叛他!“
“谁都说你聪明机灵,父亲要你接他的位置才这么栽培你,可现在呢?看看,你是六扇门的狗崽子,我牛小牛却打下了西川和北郡,几百号弟兄都跟着我,银子,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装了三个库房!你给人操,我他妈带着兄弟们操人,你出卖丐帮让大家流离失所,是我保住了最后的地盘,我拿命去拼,这,这!“他撩起破烂的衣衫,露出身体上新旧交叠的伤口,阿狗抬手向他探去,却被小牛啪的一下子打掉:“你别假惺惺的!我知道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从来!从来没有!”
他越说声音越大,几乎已经忘了顾忌,突然他看到阿狗的眼神,一下子面容扭曲起来:“不许你这么看我!”
他猛的扑过去,身法之灵动比起此前不可同日而语,但阿狗进步比他更大,身形一晃避开他的扑击,右脚往前探出一小步,正横在小牛小腿前。一切又像是往事重演,牛小牛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子一下抓住了阿狗的胳膊,这一下来得又快又沉,阿狗身子被拉着无可避免的跌下,进入到牛小牛最为擅长的地面缠斗,他双腿立刻裹了上去,同时张口咬向阿狗脖颈。
不许你这么看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像是看老鼠一样的眼神,像是别的人看到他们的眼神,从街角走过却绕道的眼神。
我们是一样的。
他眼珠子都红了,冲白皙的脖颈狠狠的咬了下去,血腥味一下子冲进鼻腔,温热的液体带着咸味,张阿狗高高的举起手往他头上落下,小牛双手按到他身上软绵的触感,忽然松了嘴,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的手掌:”你·你是··“
张阿狗的手落在他头顶上,没有用力,可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不一样。”阿狗用左手按住流血的脖子:“叶大人和秦良不一样,我跟着秦良,你已经死了,可现在青州是六扇门的地方。”她笑起来:“你看过青州的天么?小牛,天好蓝,刚刚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在想,天好蓝,我怎么从来,从来没有看到它这么漂亮,你去看护城河了吗?里面有鱼了。叶大人把小黑哥龙哥他们都抓到衙门里,你从临云过来,你看没看到乱葬岗有新修的坟包,是松木做的牌子,不是杂草。”
“不一样,小牛。”
牛小牛眼睛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个女人么,从云州坐船来的,瘸了一条腿。”阿狗凑到小牛耳边:“她是我娘。”
牛小牛猛的抬头:“她要找的是儿子,可你,你是··。”
“我不是。“阿狗停顿了一下:”她疯了,记的还是她要找儿子,我不是。“
“为什么!“牛小牛下意识的问。
可阿狗没有回答他,她脸色苍白,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小牛慌乱的扯下身上最干净的一块布给她包上,阿狗没拒绝,她抬头看着天,小牛也跟着看。天真的好蓝,那种通透的蓝色被云雾簇拥着,变得轻薄而透明,盯得久了便产生一种错觉,像包裹一切的口袋,像流淌在青州土地上的离江水,像这片褐色的土地。血从泥土里渗进去,在花朵里长出来,红色在离江里消失,红色在离江哺育的人眼里出现,天空是透明的蓝色,天空高远,天空在离江里被搅乱,天空消失在赤红的土地边缘。
看得久了,看得多了,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办法理出头绪全部揉成一团碎裂的纸片,没有为什么。
她记得孩子没了,她找过来,她要一个男孩。
一茬茬的孩子长起来,一茬茬的少年,一片片的麦子倒下,一声声刀剑,一屋子的金银堆给一门豪杰好汉,一整条宽阔的长街扣缝隙里一点点肉片,一排排窗一间间暗,一双双眼睛,一点点黯淡。
没有为什么。
“小牛。”阿狗叫他,牛小牛应了声。
“你多大了?”
“十五。”
“那我比你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