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口揶揄发泄了不满,见对方期艾惶恐,心想先前那话也是替自己着想,叹声缓下口气:“算了,别瞎疑心了,东厂又怎么样,咱们不过才刚进宫而已,他们总不能一上来就颠倒黑白吧。”
说到这里,怕隔墙有耳,当下叫她帮忙换上青罗翟衣,又唤来几个宫人,前引后拥的出了门。
堪堪几丈长的通廊才走到半截,就望见正厅里那抹香色蕴金的侧影,身形袍色赫然跟在五凤楼的高阁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姜惗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刻蓦然对视的情景,暗地里生出山雨欲来的感觉。
原来早就在暗中窥视了,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然而戒备之余,她不免仍有几分关注,就像对某件东西好奇已久,别管是珍珠美玉,还是碎砖烂瓦,都想看个究竟。
奈何视线被前头的宫人挡去了大半,越近越是瞧不清面孔。
她稍稍偏着脑袋,从人缝里看去,正瞧见那侧影转过来,似做恭迎之态,目光中俯瞰的意味却与那时全无二致。
姜惗不由自主地别过眼,有意无意避开了那一触。
区区几步,已到了正厅,才在拜位上站定,对面另一名穿团花锦袍的內侍便尖着嗓音朗然道:“陛下口谕,丽妃娘娘听旨,当值的都散了。”
言罢自己先却步退出门外,其余的內侍、宫人顷刻间也都走得一个不剩。
姜惗没抬头,提着宽大的袍摆跪下去,刚曲个膝就被搀住了。
“几句话而已,娘娘听在心里便成,不必行大礼。”
细软的语声像春风和润,听着竟格外舒坦。
她抻腿直起身子,眸光从蟒纹攢绣的膝襕顺势迤迤向上,终于移到那张眉目轩昂,刀裁墨画般的脸上,人也随之有一霎的怔迟。
这就是天下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怎么倒像是哪家高门大姓的富贵公子,至少瞧着绝不会和“穷凶极恶”这几个字有什么关联。
尤其是那副昂然俾睨的气度,跟从前猜想的全然不同,似乎连朱紫加身,正义凛然的达官显贵都颇有不及。
可俗话也说,咬人的狗不叫,哪个卑鄙之徒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看他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经蟒袍加身,圣眷隆隆,为国殚精竭虑,数十年如一日的祖父也不过就是如此。
姜惗只顾瞧着那人不顺眼,却没留意对方也在打量她。
隔去宫装高髻,翟冠繁复,当初远看时没瞧清楚的面相此刻一览无余。
五官清丽明媚,妆容精致却没有一丝脂粉俗气,依稀还真是那副该有的模样,连身量都差不离。
只是神情间出入大了些,和温婉贤淑相去甚远,眼底似还有股深藏的机灵劲儿。
不过,能相像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了,至于性子,只要进了宫,那还不好盘弄么?
萧靖收了手,撤步退到对面:“娘娘记好了,陛下旨意,头一句,圣躬斋醮未竟,出入不宜,见驾就免了;再一个,宫中典制为先,不可轻废,着依礼前往坤宁宫拜谒谢恩。”
都是知根知底的礼数,压根儿没什么要紧,姜惗依着规矩应承,然后望着那张叫人惊艳,又十足讨厌的脸,故作谨慎地探问:“这位公公……”
“臣司礼监秉笔萧靖,蒙圣恩,权且兼领提督东厂的差事,娘娘只管叫个厂臣就好。”
他顺势接口,抬眼带着探询:“臣听闻娘娘昨儿个夜里受了惊扰来着。”
姜惗早猜出不会那么简单,可还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东厂真的无孔不入,连这种事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萧靖将她微露的异色看得清清楚楚,眸底掠过一丝浅笑,倾身拱手:“臣也是清早才得的信儿,底下的人没眼色,万幸娘娘平安无事,臣听了实在惶恐的紧,今日特地借着传谕的当儿来请罪,还望娘娘原恕。”
闹了半天,原来撞的是东厂的船。
姜惗心里升起一丝快意,面上四平八稳地颔首:“都是那场大雾闹的,没伤着人误了事便好,厂臣不必告罪。”
她话里滴水不漏,可眼底轻描淡写的得色却被他瞧得清清楚楚。
“多承娘娘宽怀,臣感激不尽,稍时还有差事,臣就不扰娘娘清静了。”
萧靖没再多言,依礼退到外面,出殿走到廊下,吕承安紧随过去,撑伞递到手边。
“督主,这丽妃娘娘怎么和颍川王殿下那……”
吕承安半张着嘴,见了鬼似的兀自难以置信。
萧靖舒眉轻呵,没接伞,在檐头下斜斜地向上望,天色是浓沉的灰,辨不清高远,却仿佛惹怒了雷电,一道接一道闪过,像要剖开这混沌的天地。
“这是好事啊,娘娘这下冷不着,多得是人惦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