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四年·钟粹宫】
半个时辰后,沈晟钧已被收拾出了人样。
纪酒月没让狱卒动他,宫娥替他收敛了憔悴,甚至替他拿来了煎汤蓍草。
尽管八月不见天日,他面上洗净后一片苍白,瘦削得像具骷髅,即便如此,他仍在时隔数月后终于重新体会到了一点儿做活人的滋味——先前像是躺在棺材里还没埋。
薛统之放他走的时候不情不愿,他闲了拿军中折磨俘虏的法子慢慢吊着沈晟钧的命,在他肺腑留了痼疾,面上沉暗如有鬼气,消瘦无神。
皇后此时召见沈晟钧必有蹊跷,尤其是避开皇殿在钟粹宫,意思是要避开皇上。
这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若先前“翻身”所言一语成谶,他该讨不着什么好下场,可惜这时编造沈晟钧在窂中病死的诓言太晚了。
薛统之该追悔莫及。
沈晟钧对薛统之眼里的烧起的怒火视若未闻,兀自如冰似雪,拖着铁索孑然一人。
宫中给他备的只有一件宽大的白袍子与雪白的束发带,使他看起来像个无害的书生。
前面的宫女贴身齐襦白裙,简明节廉,外罩了一层飘逸的娟秀薄纱,小步走动间,暗绣金纹却潋滟不菲。
沈晟钧旧居昏暗之所,觉得眼花,垂头看着宫女的白梨花绣鞋略急地走着,裙下露出一段白藕脚腕,踝骨上纤细的银链有枚很小的红玉坠,随步子摇得轻巧,好似踩云飞雪。
周遭静得怖人,已是深更,不过钟粹宫中黄梁缀饰无一不炫目之至,热得出奇,热中还有股甜腻而昏聩的异香,这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让从冰窖般禁狱里走出来的沈晟钧恍惚失神。
钟粹宫是裴绥姝为妃时的寝宫,比之皇后雍华宫不及一半大小,不过琉璃镜桥,金华玉柳,这里却是她于大内所处最久的地方。
未几,脚步忽的停住,沈晟钧克谨地随之停住,恭袖才抬头,边撞上宫女的一双杏眼,顷刻又乱了,向后退了一步。
纪酒月定定地看着他,像个陌生人,这半个时辰让她也换了身宫装宫裙,换了一层温婉柔顺,不动时方能看清,那层潋滟的暗绣原来是金线的一枝梨花。
她没有停太久。
那帘内贵妃榻下衣衫凌乱,有双墨黑官靴倒在一边,女官冰雪通透,便只转身轻轻撩开一层纱帘挂在一旁金钩上,安静地领着一众单裙宫女侍在一旁,小声唤了一句:
“皇后。”
沈晟钧轻微地正身,端端正正地俯首跪拜,最后看到层层帷帐后的一个人影动了一下,几声布料皴巡,像是有人从贵妃榻上慵懒地撑起头。
“你知道,皇上清除朝中逆臣,沈氏一脉,为何独独留你一命?”
裴绥姝在吃樱桃,声音还没睡醒,仿佛临时起意召来沈晟钧寻乐,音色和樱桃都嫩得能掐出水。
那病得要死的昭帝寻仙问道都精力不济,难为她把清扫逆贼的麻烦事安在那半死不死的昭皇头上。
沈晟钧在地上没抬头,认真地说:
“臣不知。”
帘里有一阵动作,裴绥姝忽得轻佻一笑,惹得帘中猫儿不满地细细叫了声。
“不懂?他们在狱中没有为难你吧?本宫向来惜才,最见不得君子折辱。”
沈晟钧后背刺痛,禁狱铁荆寒凉砭骨的滋味翻上来,害他抓紧了衣袖。
纪酒月只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眸若点漆,一动不动。
半晌沈晟钧松开袖子,说:“未曾。”
“那便好,本宫便放心了。”裴绥姝假模假样地叹谓一声,添拥了层薄衫,“金吾卫那边的世家子不容易管束,行事亦不敏。”
“命他们从北疆回京,倒还觉得委屈,哪里都不肯安分,在禁狱还好些,脾性却不肯磨炼毫分。”
这番混话卸力卸的巧,把禁狱里的重刑轻飘飘落在了薛统之的私仇上。
“早闻洛阳卧雪公子文武皆修,和田璞玉在外始终不肯入朝堂,那几年皇上虽病重无心,却始终念着沈尚书府上的公子因何未入科举,如今沈公子谪仙降落,本宫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沈晟钧差些就抬了头,强撑着自己伏在地上不动。
裴绥姝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猫儿的毛,接着懒懒地说:
“百官疲懒,近年本宫也曾垂帘亲临殿试,竟也不见见可用之才。如今听闻沈卿之名,不知沈卿可愿领大理寺少卿一职?也算能替本宫收顺这昭京城里的魑魅魍魉一二。”
洛阳四公子,白鹤卧雪,丹凤傲阳,取自洛阳极尽盛名的红白牡丹。
青云白鹤、昆仑卧雪为文,青冥丹凤、昆吾傲阳为武。相传是先帝密设东都洛阳阁中,四位玉玦密函所持者,除却洛阳阁中幕僚,再无人知其名讳。
而沈越青,正是先前的卧雪公子,沈晟钧十六岁承其父昆仑卧雪之名,所知者更是少之又少!
裴绥姝给他沈晟钧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半字不提洛阳阁,对于一介罪臣之子来说已是皇恩浩荡,沈晟钧没得选,只有跪着接旨的份。
倘若他有别选,怕不是今晚无声无息死在钟粹宫中,往后史书上书一千古骂名,了却此生。
可沈晟钧若从了职,他便是一个满朝皆知的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之辈。
裴绥姝手段高明,心思幽深,此举不仅能离间他同沈越清的残党,还让沈晟钧与剩存的忠义永远隔了一道天堑。
裴绥姝半点没忌讳,清清白白地告诉他,他沈晟钧明日穿上了那身官袍,就是裴后的一条狗。
沈晟钧颤抖着再拜,长伏未起。
纪酒月在一边垂下眼睛,在帘缝中看着那只姜黄毛的暹罗猫儿,绒绒的尾巴在贵妃塌边拂来拂去,帘内伸出一只白瘦的文人手把那只猫儿尾巴不耐烦地拨到了一边去。
沈晟钧说:
“臣…遵旨。”
纪酒月这才回过神来,略有讶然地瞧着沈晟钧。
帐里影是裴绥姝点头,像是累了,道:
“沈卿倒审时度势,果真是位良才……”
她满意地笑起来,随手厌烦样的把猫儿赶下地,让纪酒月接了。
“别的没什么,让凉秋管着你的俸禄便是,你退下吧,本宫乏了。”
沈晟钧终于抬起头来,看见纪酒月抱着猫儿重新挂上帷帘,回头拂着猫儿看他,眼中黑白分明,懂与不懂,空空洞洞像个牵丝偶人,沈晟钧奇怪她在宫里怎么凶不起来。
纪凉秋是纪酒月在宫里的名讳,在外才是诏书令纪大人。
【昭明七年·山南道中】
纪酒月的马不歇,沈晟钧的马蹄声听来稳重,听话而服帖。
天幕罩黑,山中落日只剩了很昏淡的余光,尽头有几个星子一样的亮点,大抵是不远的客栈,只让人想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
这汤面让人思来索去,好生折磨,以致腹中作响,纪酒月不愿叫沈晟钧听见,兀自夹了夹马腹赶了几步,不料后面人还是跟的紧。
方才那山中一遇,吊诡之至,可惜他二人为掩人耳目,先大理寺与刑部众人三日来此,并不敢轻举妄动。
而依那老翁所言,他二人身份亦遭泄落,往后诸行不易,只怕举步维艰。
冬风夹了雪更凶,纪酒月的帷纱早就摇摇欲坠,缰绳上的手腾不出,果然就在一阵朔风过后,终受不住,顺带着刮走了她束发的簪子。
帷纱脱落的一瞬间,纪酒月顷刻反应过来,可惜已晚了,偏头一望,彻底在风里散了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