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年,冬。
今冬的第二场雪到来,朔风刀割一样划在人脸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缓缓流动的湖水冰冷刺骨,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生机。那种无力的窒息感,他永生难忘。
那时他是一国储君,刚刚出阁读书,一向严厉的母亲未免落人口实放松了对东宫的监管。再来,这也是对他的考验。既然走上这条路,往后的明枪暗箭多着呢。
一日古板的太傅讲学,他偷跑出来看湖里冰冻的锦鲤,还好兴致地接了一朵雪花在手里。轻飘飘地呵出口气,柔弱的雪花立刻化为水珠,带给掌心一丝冰凉。最不设防的时候,身后一股力量狠狠推了他一把。
沉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了岸边一闪而过的蓝色身影。那是宫中最末等宫人的服饰。
当时他喝了好大一口寒凉的湖水,以至于口鼻都被占满,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落水后沉浮一阵才被循着踪迹赶来的侍卫发现救上岸。
被带回来后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母亲随即赶来,抱着他哭了一场,絮絮叨叨诉说为人君为人子的责任叫他挺过来。
彼时他虽然病得昏沉,但意识犹在,受病痛折磨,又想着做母亲的儿子这样辛苦,不如就此死了,倒落得个干净。因此旁人灌药灌不进,水一类也不肯喝。
他脸色灰败地躺着,等待即将到来的解脱。到后来,他甚至看见了半空中父亲的虚影,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悲悯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大殿里吵吵闹闹的,无数人的血和泪唤回了他残存的神志。信佛的母亲将他身边的人杖责了个遍,言语威胁那帮太医院的老人,转身回来又怨父亲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面对恶狼忒无情。
半空中的父亲摇摇头,从他眼前消失了。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朝母亲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那两鬓的霜白直直撞入他的眼眸。她不过二十九岁。
“药……”他清醒道。
母亲听到动静急急奔过来:“要,要什么?”
“吃药,我吃……”
“好,好!拿药来!拿药来!我儿我儿……”母亲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险些失落的珍宝。他咳嗽了两声,艰难地回抱母亲,惊觉她比从前更加消瘦。对不起。他喃喃道。
他还在病中,宫里又传出紫华宫淑贵妃所出两位皇子相继夭折的消息。没过多久,外头又有消息,从来荣宠的舒贵妃疯疯癫癫地住进了冷宫。
打小儿亲近的叔父来看他。他看着这张和父亲相近的面容,在心底默默地哭了一场。短短几日,叔父的两鬓也落了霜,背脊居然也弯了。
做皇帝原来这样累吗?他突然有些后悔。随即又想起母亲。他怎么能够后悔。
母亲随后以祈福的名义搬进了佛堂里,凭他怎么闯怎么闹都见不到。
新年的时候,是最后一面。他什么也不顾地跑去。她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他知道,母亲那是在哭。她舍不得他。
宫里的钟声肃穆地响了十四下,他将性子里带的活泼和跳脱尽数埋葬在那个冬天。难熬的冬天过去了,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既然是母亲的希望,那他便这样活罢。人说天家亲情淡薄,他愿意为这淡薄的亲情活着。如今叔父和朝臣每每提起他来,都称他是出色的储君。
别离十三载,他从未偏离。他做得这样好,倘若母亲还在,她会开怀吗?
“母,母亲……”周身忽冷忽热,床上的人似乎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
辞辞凑过去:“母什么?"
这人惊醒狠狠推了她一把。
“滚。”他说。
“大,大人?”凭他冷言冷语。她没有退。
“滚。”他又重复了一遍。
事已至此,辞辞哪里还看不明白。叶大人明明病了,却迟迟不愿请医问药,想必底下人拗不过他,远远地躲了出去。这病症来势汹汹,外力干涉尚且需要时日,哪里是硬扛就能过去的。他竟这样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咬咬牙:“大人病了,无论如何,先请大夫过府!”
叶徊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虚弱地撑着额头,道:“出去。”
“大人若是不允,我,我便长跪不起!大人若是觉得我碍眼,我便去门外跪着!”她倔强道。
事态紧急,暂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了。辞辞心道哪怕事后他要赶她离开她也认了。届时她离他远远地,也就不会对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人动心了。
“请大人速速就医!”
“出去,咳,咳……”榻上的人不住地咳嗽,嘴角隐有血丝。他的嘴唇因病失了颜色且干裂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辞辞站起身,流着泪决绝转身,道:“我这就去外面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