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似乎永无止境,时间在此地毫无意义。暗影行者好似北地荒芜雪原上,奔袭在长夜之中的狼群。提摩西正是带领狼群的头狼,每次遇见障碍物,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将其击倒。
越是往里面,环境就越加恶劣。圣骑士们的喊杀声早已远去,仿佛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记忆,早已经被抛弃在脑后。他们所面临的危险与劣势,不足暗影行者所面对的十之一二。
地面上的石头缝隙之中,流淌着灼热的岩浆。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不可能在这样严峻的环境当中生存。这地方与其说是在某处火山口当中,还不如说是在地狱。是的,这里就是充满了烈火与岩浆的地狱。但就是在这样火焰般的地狱,就是暗影行者的战场。
通往亚特兰蒂斯之心的道路并不顺畅,暗影行者进行了好几次交互。由还有力气的人,带着暗影能量使用过度的人奔跑。只有提摩西,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替换过。
头狼坚定而又顽强,背上的人不断更替。几乎每个人都背了一遍,包括开始还对他愤愤不满的安博特。提摩西的宽容与不计前嫌,并没有让安博特表现出任何感激。恰恰相反,年轻的裁决银龙趴在暗影狼后背,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个不停。
安博特既不抱怨疲累,也不抱怨饥饿,更不会抱怨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的声音。
那个声音,自从暗影行者涌入幽长封闭的洞穴之后,就一直在他们耳边回响。声音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恶意与敌视,持续不断的低声呢喃,带着最为狠毒的诅咒,在诉说着亚特兰蒂斯对入侵者痛恨。
还有,是提摩西能够听见,其他暗影行者所不为知道的——关于被击沉的痛恨。
熔岩怪物能够感受到暗影行者,虽然它们无法伤害和触碰到那些影子,但并不能停止它们徒劳的进攻。空气中弥漫着有毒气息,哪怕只吸入一口,都足以呛得人涕泪横流。
暗影行者不能有丝毫松懈,他们必须马不停蹄。即使是安博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甚至开始嘟哝起一些他并不了解,并不熟悉的古语来。
这种情况,对于任何暗影行者来说,都万分危险。
暗影之力来源于暗影界,既是暗影行者们的力量来源,也是暗影行者的危险来源。空无一物,黑暗阴冷的暗影界,既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冥界。
冥河隔离生死边界,一面向往生,一面向此生。
当人们结束此生,去向往生时,就需要通过冥河。无数灵魂漂浮于漆黑幽暗河道,运气好的,可以坐上摆渡者的船只,去向彼岸。
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有机会通过冥河。冥河中,游弋的巨大鱼形怪物——吞咽者布鲁姆是所有灵魂的第一个审判者。它会吞噬有罪之人的灵魂,使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鱼,而是罪恶的聚合体。
只有在吞咽者布鲁姆那里,通过了考验,反思了罪孽的灵魂,才能够被它吐出来,游向彼岸。
除了这些,还有永远无法接触冥河的世界。
跨越冥河,跨越往生与此生两边的裂隙,就是暗影界。暗影界无法去往生,也无法停留在此生。永远被困浴池的死魂灵,徘徊游荡在暗影界。
既无法停留在现在,也无法去往未来。
死魂灵只能永恒徘徊在暗影界,而在暗影界之中,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结界将它们团团困住。即使是同属于暗影界的永久居民,也无法靠近对方。它们漂浮在冰冷、黑暗、空旷、无声的世界,终日以沉睡的姿态面对周遭一切。
只有当死魂灵们被需要,被召唤时,他们才会出现在现世界之中。死魂灵组成壁垒,在人间割开一道创痕。死魂灵将暗影行者拖入暗影之中,隔开充满物质的现实世界的同时,也给予了暗影行者于庇护。
但是……
暗影之力亦因此充满危险。住在“暗影六匕”的影子里,隔离开暗影界与暗影行者。但是,死魂灵们,那些曾经使用过“暗影六匕”的暗影行者们,会将过度使用这种力量的暗影行者同化,将他们拖入暗影界,成为暗影的一部分。
就像现在安博特所经历的一切那样,死魂灵们在他耳边低语。安博特不断蠕动嘴唇,回应只有他能够听见的声音。
“这孩子情况糟透了。”死亡渡鸦停住脚步,背靠白沙尔——这里的岩壁一点都不可靠,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如此——向提摩西伸出手,“把他放下来,给我。”
提摩西停下脚步,听见叹息声在空旷幽暗的空间回荡。即使是蒙住面部,提摩西也可以穿过暗影,凝视他同伴们眼里深深的疲倦。
这是暗影行者第一次停下来休息,那么就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们确实已经在通道内奔袭已久,可提摩西也深知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提摩西的犹豫时间并不长,他选择了放下安博特。
“把安博特先传送回去,”白沙尔与死亡渡鸦抬起安博特的身体,将他平放于地面——位于暗影之中的地面——双手放在他胸口,“他的情况很糟糕,我不知道他还可以支撑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死亡渡鸦掰开安博特的眼睛,年轻的暗影行者翻白眼的原因,不是因为轻蔑与表示反对——至少这次不是如此。
“安博特获得暗影之力的时间并不长。”坎蒂丝双手交叉在胸前,歪斜脑袋看向提摩西,“他使用暗影之力的时间更短。到目前为止,他使用暗影之力加起来的时间,都没有这一次来的长。”
“必须尽快做决定,小狼崽。”死亡渡鸦放开安博特,盘腿端坐在他身边,“他的灵魂已经在滑向暗影界深渊的路上……”
乔纳森转动眼珠,目光在提摩西与安博特之间来回运动,他什么都没有说,却比死亡渡鸦用语言表达的意思更为准确。
现在只有你,也只能由你来做决定。
不管是否愿意,提摩西都需要承担起来此等责任。
阴影在熔岩火光之中摇曳,提摩西垂下眼睫,目光扫过每一名暗影行者的脸。他们当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追随他的义务与必要。
可是,他们追随他,信任他,把命都交给他。
不管是失散多年的伙伴,还是不离不弃的老友,或者是关系平平的前同事,甚至是与提摩西关系恶劣的安博特。
提摩西垂下目光,盯住自己的鞋尖。
“乔纳森……”提摩西缓缓开口,口中的话在喉头滚过一圈,终于艰难地挤压出来,“我们不能现在就把安博特送回去。”
对于提摩西的回答,乔纳森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你在担心的,也是我所担心的。”他说,“如果不集合暗影六匕的力量,我们可能对付不了亚特兰蒂斯之心。”
“你们经历过什么?”死亡渡鸦抽了抽嘴角,“小狼崽和小乔……你们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至少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看来你们得好好和我讲一讲,如果你们有那个想法,或者是有空的话。”
“如果有机会……我会的。”乔纳森耸耸肩,“要是我们这次的考验都无法通过,那么我们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机会。”
“暗影六匕之中,只有乔纳森割开过亚特兰蒂斯之心。”提摩西说,“当时我们和费勒萨斯,一起挤在亚特兰蒂斯的心室。我不否认当时情况危急,但只有乔纳森自己知道,即将夺取亚特兰蒂斯之心时,停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提摩西你这是在怪罪我吗?”乔纳森摊开双手不住摇头,“不,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说实话。你知道的,提摩西!”他的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受困野兽般来回踱步,“你知道的,你不应该如此指责我。”
“我没有指责你,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提摩西平静得好像结冰的湖面,“小乔……现在这里每一位听众,都是暗影行者。”
每一名暗影行者,都曾经发誓不去泄露暗影行者的秘密。自从一脚踏入暗影行者的门槛之后,他们就成为了覆盖光明的阴影,暗影之力的化身。所有暗影之外的人,都无从得知暗影行者的秘密。即使是在耶梦伽罗,在世界蛇兄弟会,也只有他们六个人知道暗影之力的秘密。
在阿尔瓦面前,提摩西替乔纳森掩盖,而现在,他需要知道真相。
“别这样看着我……”乔纳森别过脑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紧盯地面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提摩西,你听起来就像是在责怪我。你们是不是在想——我当时得手,就不会有这种破事。”
周围的景色,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般,在眼前摇曳。而暗影行者们,则如同在水面下的雕像般顽固,无论水流如何冲刷,都无法改变他们以黑暗中的沉默,对抗世界的态度。
乔纳森说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安博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显得尤为刺耳。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提摩西说,“如果你愿意打哑谜,我就来揭示谜底——你受伤了。”
从外表看来,乔纳森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即使是经历过在亚特兰蒂斯心脏内部那场打斗的卡斯帕,甚至是阿尔瓦,都没有看出来乔纳森有受什么伤。
至少乔纳森目前看上去还不错,活蹦乱跳的,精神也很好。
就算是同为暗影行者的其他人,死亡渡鸦、战争雷霆、裁决银龙以及疫病蝴蝶,都没有看出来乔纳森昨天晚上和他们喝酒的时候,有任何异常。
提摩西的结论,并不能让这些人信服。
“你在说什么?”坎蒂丝抄着手,目光来回在乔纳森与提摩西之间游移,“我看末日柳枝好着呢!你说他手上了,是要让末日柳枝与裁决银龙一起回去吗?”
“准确地说,是暗影之力受到了伤害。”提摩西蹲在安博特旁边,拨开他紧皱的眉头,“乔纳森今天的速度慢了很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亡渡鸦失去了耐心,一拳头砸在乔纳森肩膀上,“嗨!你的硬身板!把我给弄疼了!”
“我无法反对你的决定,因为那毕竟是你的决定,提摩西。”乔纳森揉了揉肩膀,蹲到安博特另一边,紧紧凝视提摩西的脸,“卡斯帕给我说,你可能会死,这种预言——别这样看着我!是我们出发之前他告诉我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
“每次任务和行动,我都可能会死。”提摩西冷冷地回答,“而你也一样。所有暗影行者都一样,没有不危险的任务,也没有不危险的事情。”
“是吗?”乔纳森的轻声嗤笑,闷在面罩当中,显得十分沉重,“或许说得对,既然你已经决定,哪怕是慷慨赴死,也要冲过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伸手拍了拍提摩西的肩膀,“你的决定是对的,我也认为不能让安博特就这样回去。”
“你们的哑谜也打得够多了,先生们。”坎蒂丝白眼差点翻到天灵盖,“男人都是这样啰啰嗦嗦,说不到正题上面吗?就不能直接一点?”
“亚特兰蒂斯之心里面溢出的,不仅仅是岩浆。”捏住安博特的下巴,乔纳森仔细查看了一番,“我说不上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它不仅可以灼烧物质,也可以灼烧非物质。”
“所以你将末日柳枝刺入亚特兰蒂斯之心时,它灼烧了暗影界里的灵魂。”提摩西说,“如果不把我们的力量都集合起来,恐怕即使是暗影六匕其中任何一人,都无法真正击毁亚特兰蒂斯之心。”
“你也不行?”坎蒂丝问。
“不行。”提摩西平静冷淡,好似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这是我听过小蒂姆说过最直白的话。”死亡渡鸦评价道,“为了你的真话,我们都值得庆贺一番。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带着安博特过去,即使是背着他的尸体,也要让他把匕首刺进去。”北地的寒风,再度占领了提摩西冰冷凛冽的眼眸,“不管他是否能够支撑到那里,我们都得带他过去。”
“果然这才是提摩西·崔德威!耶梦伽罗的血狼,暗影六匕的天启钢牙。”战争雷霆坎蒂丝笑声冰冷,一脚踩住安博特肩膀,“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冷酷,既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安博特应该撤退!他无法再坚持下去!”
“坎蒂丝,就算你要反对,你也不可以退出。”提摩西冷冷回敬,“只要你还心存一点□□,不想所有的努力化为白费,你就不应该动摇。我们在这里,现在可以撤退。”
提摩西逼视的目光,看的坎蒂丝不自在地扭过头,以沉默来对抗面前高大的男人。
“对抗亚特兰蒂斯倾巢而出怪物的圣骑士们,在我们撤退之后也可以撤退,”提摩西走到坎蒂丝身边,拽住她的兜帽强迫她看着自己,“朱诺斯城的法师们,也可以接应我们之后撤退。阻拦过亚特兰蒂斯,打伤它四条腿的龙族,撤退更加方便。但是,亚特兰蒂斯……不会撤退。”
“我们可以撤退回去,退到加圣斯通城——我毫不怀疑,亚特兰蒂斯会在那里登陆。”提摩西说,“这只怪兽,会用它的高温溶蚀一切!只要它的目的还未达到,它永远不会停留下它的步伐!等这头巨龟日益壮大,脚踩圣山,用它的岩浆融化北地冻土……那时候,你还要撤退到哪儿去?”
“放开!”坎蒂丝气哼哼推开提摩西,扯下面罩仰着巴掌小脸愤怒地盯着他,“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退出的话,你对我的指责也未免太有失偏颇!这不应该是一名绅士对女士应该讲的话!况且我还是你的同伴,我本可以不来,我这是在帮你!你竟然如此怀疑我的真诚和动机!指责我临阵脱逃!”
“我从来不是什么绅士。”提摩西说,“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不管被评价是恶棍,还是混球,抑或是刽子手、冷血动物……那都无关紧要。坎蒂丝,你不能退出,安博特也一样。”
“我第一次听见提摩西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乔纳森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插到提摩西和坎蒂丝中间,隔着面罩抚摸下巴,“我简直不认识你了!老兄!你今天没问题吗?还是说——你现在是芬勒萨斯?”
“你必须要做出正确的决断!”
这句话从提摩西脚下传来时,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而乔纳森甚至脱口而出喊道:“沃伦老师!”
提摩西低下头,盯着抓住自己脚腕的手——那是安博特的手。但从这名年轻暗影行者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是他本人的声音。
与乔纳森想法如出一辙,提摩西也认为这个略带倦怠与沙哑的低沉嗓音,属于他们在耶梦伽罗时的老师,上一任裁决银龙——沃伦。
“伟大的耶梦伽罗啊,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当中遇见这种情况。”死亡渡鸦扶起安博特,拉下他的面罩仔细观察了好大一会儿,才下结论说,“沃伦,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