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为那些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手臂和大小腿背过身子不知道多少次了,如果灵魂也会死的话,他这次不会死于肺病了,而是晕眩。
另外便是为这些先生小姐们的行为了。虽然他生前在巴黎沙龙里的确很受欢迎,死后还有人记得他给他带来鲜花他深感荣幸,但——能以正常些的方式来看他吗?
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点不满,他无法离开这个墓园。一个无聊的灵魂能做什么可以调剂心情的呢?鉴于这里没有钢琴,他只好以散步的形式逛完了整个拉雪兹墓园。
他找到了罗西尼的墓,发现他的尸首已经运走了,只留下了个像座小房子的墓室;
他还找到了缪塞的墓,尽管他的墓志铭写着对柳树的念念不忘,但很遗憾没有人满足他的愿望(以肖邦脑中仅存的博物知识来看,原因大概是这个墓园根本不适合柳树生长);
他看了众多形态各异的坟墓样式,还是觉得自己设计的抱着竖琴垂泪的缪斯墓最符合他的审美;
但他漫步了这么久,却没有找到李斯特的墓碑。
肖邦从回想中抽离,一枚树叶从枝头解落,跳着旋舞又有飘落。它在乌黑柔顺的长直发的头顶安歇,他看过去,便再也不愿移开视线。
「洛琳?」
他的话语变成无法被听见的呢喃。她在他墓前蹲下,将一盆开的极好的三色堇摆了上去。
“弗里德,我来看你了。”
肖邦突然笑了,和随风摇曳的花儿一样明朗,他从树荫里走出来,来到她身边。
「你来了,就很好。」
*
肖邦安静地呆在夏洛琳身边,看她珍视地将那枚落在她头顶的树叶捧在手心里。他们刚出机场,波兰的土地就在他脚下,钢琴家那颗缺失了心脏的胸腔似乎又传来了雷鸣般的鼓动。
“弗里德,我们到华沙了。”夏洛琳对着机场扬了扬手里的叶子,“你知道吗,这座机场是以你的姓氏命名的——而华沙,的的确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肖邦之城’。”
钢琴家近乎贪婪地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自心底而生的激动和幸福让他无法再说出话来。这是他心念的华沙,这是他渴望了后半生的祖国,眼前的一切似乎和记忆中一样,却又处处不同——这是自由、和平的波兰,是他小心翼翼却又饱含深情的美梦。
钢琴家感激的看向小提琴家,或许她就是开启一切神奇的钥匙。当她在他的墓前用小提琴拉了一首夜曲后,便席地而坐埋在膝间安静地哭了起来。他将他的手盖在她的头顶,他明白她全部的忧伤,却只能这样安慰她。
“弗里德,我似乎有了种错觉,我觉得你似乎在揉弄我的头发,谨以此来慰藉我……”
她将手搭到了头顶,却只摸到了一片叶子;
他的惊喜变为失望,她的手直接穿过了他。
细细端详着叶子,夏洛琳轻轻抹掉了眼泪,她笑着望向墓碑:“弗里德,我相信冥冥之中有注定。我欠你一个承诺,现在我来了——我带你回家。”
像是神灵降下了福音,肖邦觉得有些禁锢随着她的话被打破了。以至于现在,他得以从一千多公里的巴黎重回华沙幸福地感受着波兰的气息。
像是在做迷藏一样,夏洛琳带着看不见的肖邦竟在这座崭新而沧桑的老城里寻找着一切肖邦的痕迹。那些繁多而细小的线索像星晨一样,不经意间就冒了出来——比如兼职过管风琴手的教堂(他有些脸红,因为他曾对她否认过会弹管风琴),第一次公演的宫殿,曾经最喜欢的霍诺拉特卡咖啡厅(他很好奇这些密辛后世的人是怎么找到蛛丝马迹的,这家店里竟然还有一张“肖邦菜单”列满了他最喜欢的食物)……
肖邦有些惶恐,甚至受宠若惊,关于他的博物馆也好、故居也罢,这样明明白白地将他的足迹融在波兰人民生活的点点滴滴里,着实是件让人羞恼和尴尬的事。
尤其当他看见夏洛琳去了一家叫“batida”的店,买了一盒粉嫩嫩的玫瑰花馅的巧克力,当着他的面吃掉并赞叹“不愧是路德维卡哄小肖邦做的”后,他差点恼羞成怒在她耳边大吼“路德维卡才没那么无聊,我才没有那么娇气”了。
一路都在发掘,那些都快被肖邦遗忘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他脑子里,让他又感慨又难为情。甚至在夏洛琳坐在那张能够发出他的音乐的奇怪黑长椅上,赞叹对面一幅关于他的卡通肖像是多么可爱后,他终于快要将心里的羞愤爆发了。
明明是该生气的,却在夏洛琳买了张到索哈切夫的火车票后,肖邦发现自己再也冒不出半颗火星了。他听见候车的乘客问她是不是去热拉佐瓦·沃拉,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热拉佐瓦·沃拉啊,肖邦觉得自己再一次体会到了呼吸困难的感受,那是他,最魂牵梦萦的故乡。
优雅的白色小屋,装饰着古典竹石的壁炉,堆满书籍的红木书柜,以及偏厅里的一架钢琴。肖邦天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水雾烟波,他能回忆起坐在壁炉前妈妈尤斯蒂娜做着刺绣,爸爸尼古拉交着姐姐路德维卡法语词汇,他和妹妹阿米莉亚就在那架钢琴上做着有趣的四手联弹。
他望向窗外,树影摇曳出心生的绿意,蓝天白云,波兰的风向他吹来田野的气息,他像是感受到了作为一个聆听着和孤独的音乐家心意相通时刻的悸动——
“magient”。
似乎再也没有遗憾了。
参观完室内后,肖邦跟着夏洛琳出去,他看见她独自踱步到了屋前的树下,将那枚从法国带来的叶子轻轻放在了树脚下。
“弗里德,我带你回家了。”
她又拿起了她的小提琴,开始拉出让他流连忘返的波罗乃兹。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所有的遇见都是幸运。
「谢谢,洛琳,我回家了。」
他在她的额间留下一个祝福的吻,在这幢回忆开始的白色小屋前幸福地微笑着。
乘着小提琴旋律,肖邦的灵魂化作了波兰温柔的风,在他挚爱的土地上,轻快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