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方位,蒙古人在元朝的时候在此开凿了一条通惠河,来作为大运河的终点。打从明大都的时候起,这钟鼓楼一带,连着后海就成为了京师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沿着海子的西斜街一带,都是舞榭歌台,酒肆茶馆,是城中富贵子弟和富豪商人的爱去之地。
漕运的商船在码头停下后,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就携带者满身的得意劲儿,登楼饮酒,呼朋引伴。因为这海子通向禁中的太液池,在紫禁城的角楼往东北角看,都能看到这里的灯火。
除了钟鼓楼得了大运河之利,东边的朝阳门亦是漕运入京的要道,更是南边举子入京的必由之路。自打永乐大帝迁都北平,定北平为北京顺天府,这东四牌楼就成为了京内著名的市廛之一。
凡举官员,学子,富商入京,大多投宿于东四牌楼附近的客栈。导致此地船夫仆役云集,各种商铺林立。到了宣德年之后,此地比起钟鼓楼竟是来得更加繁华了些。
沿街除了有茶叶铺、估衣店、鞋袜铺,肉市,酒市,绸缎庄,刀剪铺。更有古董店,金银楼,珠宝阁,裱画行。
大俗大雅,无一不包。
正所谓画楼重重,鳞次栉比;金器珠玉,堆积如山;五色迷目,富甲天下,乃是京内一流繁华之地也。
话说,在东城文思院外有一条僻静的胡同。初看上去,这里的屋子间间都仿佛是深宅大院,说里头是宅门王府估计外地人也信。
其实并非如此,这些都是商铺。
这文思院乃是御用衙署,专为皇家锻造金银之器,自然贵不可言。所以其左右开设的商铺也都是古董、书画之类的文玩商铺。
出入此处的都是富商大贾,朝中权贵。比起市口林立的商铺来,此处清幽不少,更带着些居高临下的俾睨气势。
要说这些古董书画店也不是没有高傲的资本,能在这里开店做买卖的,要么就是底子深厚,有自己独特的进出货渠道。要么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身上多少带着些皇亲血脉。
这胡同中段有这么一家“荣宝楼”,算来在京内开店也有七八十年了,目下已经传到了第三代。
这荣家乃是北直隶昌平人士,百年之前就开始从事瓷器、陶器的买卖,最早是在牌楼底下练摊发家的。
到了第二代荣老爷子,生意逐渐做大,从“行商”成了“坐商”,开了一间“荣宝楼”。最初也不在文思院附近,还是在牌楼那边,不止做瓷器生意了,开始经营各种文玩。
到了第三代,也就是现在这一代掌柜的荣万彩手里,这“荣宝楼”的买卖做的越发的好了。打从天顺末年起,荣家的买卖铺子和宅子也从喧闹的街市口搬进了清幽的冠帽胡同。东边就是明智坊草场,背对着于谦于少保的祠堂。
据说是因为荣老板有幸结识了一位位高权重的宦官,连带着和宫里某位娘娘的皇亲搭上了边儿,入了这荣宝楼的股份。
从此荣家的这个荣宝楼也一跃从普通的古董瓷器行,成为了至少带着些许皇商派头的“贵店”了。
和普通一早就开市的买卖店不同,这条胡同里所有的店铺,都是到了差不多午市前才开张。开了铺门,将代表着商号的幌子往外头一挑,柜上的人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就回屋去了。
这不用吆喝,也不用揽客。
不管是买的还是卖,心里都有数,会进来的自然会进来。
这买卖做得真是矜贵,体面,难怪柜子上的小伙子看人都是斜着眼的。
这天一直到过了巳时,荣宝楼的伙计小祥才开了铺门,拿着竹竿准备去挑幌子。
这两天他们的掌柜的心情不好,据说夜里睡得也不好,所以这店铺开的越发的晚了,连带他们做伙计的也能偷点懒,睡个懒觉。
这要是老管家在的话,压根没有这样的好事。甭管店铺什么时候开张,做伙计和下人的,必须寅时起床,劈柴烧水,洒扫庭院。
这不他老人家到江西送嫁去了嘛。等老管家送嫁完毕,回到铺子里,他们这样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
小祥将写了“荣宝楼”三个大字,底上画了个宝葫芦花样的幡子挂上旗杆,一转身就看到两个男人站在他们店门口,无声无息的,把他吓了一跳。
要说是“两个男人”也不对。是一个应该差不多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身后站着一个看不出年纪和面目,带着面具的男人。
要说这小男孩长得,那真叫一个漂亮。
大眼珠子似两个黑葡萄,肤色雪白,嘴唇小巧。年纪虽小,却自带一段风流韵致。
他穿着一身妆花罗缎袄子,头上带着一个小巧的红缨珍珠冠,脚下踩着一双鸦色白底的小布靴,靴子的鞋帮处还用米粒小的珠子打了一圈的围边。浑身上下都透着四个字:贵不可言。
小孩的右手拿着一根马鞭,这根马鞭自然也是极为贵重的,鞭子的握把处用红色的绫布层层缠绕,防止小孩娇贵的掌心被磨破。
小祥知道他们隔壁就是草场,京中不少权贵喜欢在这里遛马,比马。看来这小公子应该是一早去跑了马,现在从草场出来闲逛了。
漂亮小孩身后三步处跟着的男子,人不算很高大,却格外又精神。他穿的是一身蓝黑色的紧身袍子,不过看质地也是上佳的,隐隐能看出暗色的花纹。
这男人带着一副黑色的面具,基本上将整个面部完全盖住,只留下嘴巴在外头。
男子站在小孩的身后,右手上拿着一根缰绳,应该是牵着这小公子的坐骑。
看来这男人应该是小公子的护院,或者是贴身侍从之类的角色。
小祥好奇地探头朝男子身后望去,结果发现男子牵着的并不是什么高头大马,而是一头……黑色的驴。
是的,即使这驴子的鬃毛都用五彩丝线绑上,额前绑着好大一个彩色绒球,脖子上还挂着一颗金色的铃铛。
不过这就是一头驴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马。和这小公子的一身华贵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看得小祥嘴角一抽。
可惜这个荣宝楼的小伙计每日只在牌楼附近出没,没有往西边那边走走。不然的话,他一定曾看到过另外一个大一些漂亮的小公子,每日牵着一匹小黑驴招摇过市。
然后他今天就会认出,眼前的这头小黑驴,就是那个传说中北镇抚司“阎罗王”的坐骑了。
“你们开张了么?掌柜的在么?”
没理会小伙计满脸的讶异,小孩一开张就是脆生生的地道京腔。
听语调,韵尾,都格外的雅致,这小孩必然是高门富户出来的小公子!买卖上门了!
小祥也管不上什么驴不驴了,殷勤地将人请了进来。然后吩咐其他的伙计,将这头……驴,给带到马厩里,喂上好的饲料。
“二位稍等,我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您二位随便看。”
小祥给他们两个上了茶后就急忙朝里间走去,也不知道掌柜身子骨好点没,这样的贵客他们这些小角色可接待不了啊!
汪直低下头,拿起茶碗,看了一眼。
“是浮梁茶。”
小孩子进宫一年多了,每日接触的都是世间最奢华美好的器物,一眼就看出了这杯中茶叶的出处。
这鸡翅木的官帽椅子对他来说有些高,刚才还是“面具男”抱着他坐上来的,这回小孩子想下来走走。于是翻过身子双手一撑,“蹬”地跳到了地面上。
“小千,素素还在浮梁么?”
小孩背着手,看着屋子里多宝阁上的陈设,一边问道。
“是,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还有杨大人,邱大人他们都会回来。”
梅千张微微笑着答道。
带着面具的不是旁人,正是早就应该“死”在南镇抚司大狱里的梅千张。
不过他并没有“死”成。
在万达和汪直的反复哀求下,万贞儿做主,将他留在了昭德宫。
他成为了昭德宫里的一抹“影子”,一个“影卫”。平日里没有召唤绝不现身,默默地守护着万贞儿,汪直和出生不久的皇长子殿下。
宫外知道他存在的人不多,仅限于北镇抚司的高层。
就在几个月前,皇帝陛下会派他出宫在暗处跟随保护他那个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的小舅子。虽然小万大人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但是想要这位小国舅命的人,京内京外比比皆是。
这次因为万大人的吩咐,他才会和高小旗一起返回京都,不然现在应该还在小万大人身边随扈。
当然,也就能在“那个人”身边了……
回想起小邱和小万大人在书房里的那一段对话,看着规矩重重,礼教森严的邱家。虽然现在已经习惯了深宫生活,但早年放-荡不羁了十多年的梅千张不由得眼神黯淡了下来。
“素素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想他啊。素素不在,皇城都没有那么好玩了。”
汪直只看了两眼,就将这满屋子的所谓“珍宝”认的七七八八。
有些是真的古董,有些一看就是这两年出炉的瓷器,上头还带着一股没来得及散去的窑火气。
不过赝品古董也不少,这些赝品的仿制水平很高,几可乱真。缺的,可能就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吧。
也只有打小从繁花堆里走来,每天泡在膏粱金粉堆里的世家子弟,才能看得出这口“气”差在哪里,比如小汪直。
当然,梅千张这样的江湖老手也是看的出的。毕竟见得多,摸得准。
这也是朱见深让他们今日到这个所谓“荣宝楼”里来勘察的原因。
知道自己能出宫,把小汪直乐的绕着昭德宫跑了好几圈。
今天一早,更是缠着梅千张带他去北镇抚司,叫高会将万达骑惯了的“小黑”给牵了出来。
小黑是头温驯的驴子,见到了汪直后就用大脑袋朝它身上蹭了过来。把小汪直逗得咯咯直笑。
“等这个案子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回京了。”
梅千张温柔地看着他的弟弟说道。
到时候小万大人他们还会带着御器厂那边的证人回来,就是不知道邱家的那些人,在这个案子里牵扯的有多深了。
“好!那就让它马上结束!”
汪直听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坚定的神情。
我长大了,可以为素素、陛下和娘娘分忧了,这个案子,就让我来帮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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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梁县县衙的衙署里,坐在堂下的邱夫人一脸青白,不住地用手指绞着巾帕。大热的天,硬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我要见我儿子。民妇要见邱大人。”
邱夫人对着堂上坐着的万达和宋县令嚷道。
万达一手摇着折扇,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宋县令,意思是让他去解释解释。
“邱太太,这不是小邱大人不愿意见您。是因为您是他的眷属。这个按照《大明律》,作为官员的眷属,您若是犯了法,邱大人是需要回避的。在这个案子审完之前,他都不能和您见面。”
万达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这还算是在地方上。若是此刻在京里,堂堂巡按大人的亲属涉嫌犯罪,小邱可就不止是回避见你那么简单了。这时候恐怕就要主动请辞,然后再加闭门谢客了。是不是啊,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