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蓝靛厂,又叫做靛园厂,位于西山碧霞元君祠脚下的一块洼地附近。
这天邱子晋孑然一身,雇了一顶小车,就往京西那边去了。
“这位少爷,您是去娘娘庙上香么?”
因为邱子晋是徒步走到离邱府有段距离的西单牌楼那边雇的车,所以赶车的把式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唔。”
邱子晋踏上马车,就坐在外头的辕架上,对着车把式笑道,“听说那里风景不错,香火极盛,我去给家人求求平安。”
“那您去上香怎么不带上香烛纸钱呢?”
车把式看了看邱子晋手里除了一把潇-湘纸扇,别无他物,不由得好笑:这个少爷还真是不通俗物的。怎么也不带个机灵点的小厮在身边伺候呢?
“无妨。”
邱子晋打开扇子,潇洒地摇了摇,“到了地方,麻烦您帮我置办起来就行。左右不过小钱。”
那车把式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眼前这位少爷气度不凡,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好东西。听口音又带着些南方人软软的味道,八成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富商家的公子哥儿。
这要是把他伺候好了,那赏银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爷您坐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啦!”
车把式单手一撑,跳上辕架,把上头结着红色缨子的长马鞭轻轻一晃,小马晃了晃脑袋,撒开步子“哒哒”就走了起来。
车子过了西单牌楼,出了西直门门,一路往玉泉山方向而去。
这车把式还真的把邱子晋当成了初来乍到京城的外乡人,一路上介绍起了沿路的风景名胜。
什么妙应白塔寺的塔原来差点裂开,被切面铺锔补缸的老头用锯碗的家伙什给锔好了,这叫做“锔白塔”。
还有那京西朝天宫,原来是元代的天师府。据说这朝天宫乃是天界和人间的分界线,进了朝天宫等于是一只脚踏进天界啦。
邱子晋摇着扇子,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
车子行到一半,邱子晋觉得口干舌燥,掏出一块碎银让车把式下去买些凉水果子来,好一路上带着吃。
不一会儿,车把式将新鲜的大水梨和林檎果买了来,正要将找剩下的银子和铜钱还给他,邱少爷小手一晃,说不乐意带散钱,就赏给你吧。
这下把车把式乐的是见眉不见眼的,接下去的路上那牛逼吹的更加厉害了。恨不得前说三百年,后说三百年,好把这个大方的土豪少爷给哄得再高兴些,给的赏银也更多些。
到了娘娘庙前,只见庙前游人如织,士人妇女,儿童耆老,都鲜衣华服,手捧各种香烛符纸,绕着娘娘庙的山门祈祷。
邱子晋注意到他们很多人的手里都带着一个布袋子,而很多人身后或有人担箩筐,或有小车运,都驮着一个个布带,不知道里面是何物。
“里面装的是土。”
车把式看邱子晋好奇的眼神,解惑道,“这叫做‘进土’,是在给自己和家人积福呢。”
邱子晋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不知何时开始,此处的碧霞元君祠在又被称为“后土娘娘庙”。
“后土”与“皇天”相对,乃是掌管阴阳生育的大母神,全称是“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百姓们成为“地母娘娘”。
但是此地明明是东岳泰山的碧霞元君祠,碧霞元君全称是“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也是掌管生育和阴阳的女神。
虽然此“娘娘”不同与彼“娘娘”,不过职责类似,反正都是“娘娘”。
所以百姓们以“土”为祭品,来此地供奉碧霞元君娘娘……真是比绕口令还要绕口令啊。
“少爷,要不要我去给您买点土,您也带上一捧去烧香?”
车把式殷勤地问道。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邱子晋急忙拒绝。
心想:害,这不是瞎拜么……
停好了车,车把式将邱子晋搀扶了下来,两人一路往里走。
庙门附近的商铺更是鳞次栉比,一铺挨着一铺,一间挨着一间,除了香烛元宝,还有卖芦苇草席,珠翠头面,鲜花果子,古玩字画的。
山门前一块大广场内,还有人在表演杂技,跳火圈,抡水缸,扯大旗,间或穿杂着古彩戏法和训狗训鸟的,看的人目不暇接。
“少爷,您这是有福气啊。赶上‘婆婆神会’啦。”
车把式指着人群笑道,“从七月下旬到八月初,西顶娘娘庙,还有京内外好几个娘娘庙都要办赛神会。附近十里八乡的信众都会来赶会,看社火,比过年都热闹。”
车把式说完,转身去给邱子晋请香和元宝蜡烛。
邱子晋“故意”忘记自己刚才给的果子钱还剩余好多,又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车把式乐得几乎发癫,这阔气少爷今天给的赏钱,都够他全家好几个月的嚼谷了。
进了庙,邱子晋在车把式的带领下一路上香,礼拜,供香火钱。看到功德箱就往里头扔钱,做了一回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
终于,两人走到后山一座缠着白藤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邱子晋靠着凉亭的柱子坐下,不住地扇着扇子。
车把式也累得蹲了下来,用衣服的下摆给自己扇风。
“把式,那是什么地方?”
稍微喘-息了一会儿,邱子晋指着山下东北处的一片绿油油的田地问道。
“种的似乎不是庄稼。”
车把式歇得差不多了,站了起来,顺着邱子晋手指指向的方位望了过去。
“啊,少爷果然好眼光。”
答话也不忘记拍马屁。
“那是蓝草田。”
“蓝草?”
邱子晋故作不解。
“少爷不知道了吧。蓝草就是靛青,又叫做蓼蓝、菘蓝,是一种染料,也是一种草药。”
车把式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色粗布衫,“我这身上的衣服的颜色,就是用这蓝草染出来。”
“哦~~”
邱子晋大惊小怪地说道,“《荀子》的《劝学篇》里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这个吧。”
“寻子?谁儿子没了?”
车把式被他说的一愣,“哎,反正那下面几千亩土地,种的都是蓝草。”
“我们下去看看吧。”
邱子晋用扇子轻轻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正所谓‘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为详’。这蓝草我只在古书里头读到过,完全不知道它实际长什么样子。今天既然遇到了,不如下山一窥究竟,也不算白走这一遭了。”
“这个……”
车把式一脸为难,“不瞒少爷,这下面的蓝草田并不是随意可以进出的地方,那是皇家禁地。下面除了有蓝草田,还有一个蓝靛厂,是皇城内的内染织局在京郊的衙署。里面都是太监,外头也有士兵把守,并非平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这样啊……哎……”
邱子晋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出趟城,本来以为吃了斋饭,下午还能找个地方游玩一番呢。没想到城西也不过如此嘛……”
听这位“财神爷”话里的意思居然是想要就此打道回府了,车把式眼珠子一转,急忙道,“少爷,其实也不是完全进不去。小人我有个亲戚,就住在城西,平日里受雇在蓝靛厂,帮忙割草,浸草和做一些杂活。要不我帮您去问问,想个办法,让您进去逛逛。”
这种大方的财神爷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今天把他伺候好了,明天说不定少爷想去城南玩,城北玩,到时候还是雇他的车子,还是让他引路,那说不定这一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啊。
“就是,你给我想个办法。”
邱子晋笑着扇了扇扇子,“不过一个蓝靛厂而已,又不涉及什么皇家机密,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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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的“自查”行动开展的轰轰烈烈,同样高涨的还有全体师生们“干饭”的热情。
经过昨日的午膳和晚膳,国子监内人人都知道了他们原来后厨主管老李“从北镇抚司高价挖来了神厨包司务,为国子监谋福利”的壮举。老李和包司务就此成为国子监师生心目中的两位“男神”。
今天一早,膳堂里飘出的蒸包子的麦香,油炸果子的香味和豆浆的浓浓香味,更是让这群多少还有些赖床习性的年轻人,天还不亮都纷纷起床,直奔膳堂。唯恐去晚了,早饭都被同窗给抢光。
连带着,连早读的时间都提早了不少,简直就是“闻鸡起舞”了。
“好,好啊。”
季司业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豆浆,咬了一口蹦脆的焦圈。
“这下我们再也不用羡慕北镇抚司那些粗人了。果然是‘民以食为天’,早膳吃得好,这一天才有干劲啊。”
大明的文官也是骑马上值的,今天季司业头顶着星星从家门出来,往国子监赶路的时候。
见到那些为了在锦衣卫衙门蹭饭,一早就在门口排队的武将们,头一回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本官不用排队。
本官自己的衙门里啥都有!
“包司务呢?快给我去问问,今天的午膳吃什么。”
“包司务和昨天新来的杂役,准备好午膳的食材后就带着阿兰出门玩去了。说要带着孩子在京内到处走走,不能总把孩子拘束在房里。”
低头喝豆花的唐主簿,指了指膳堂门口,“今天午膳的菜单老李一早就挂在门口了。他说这个是锦衣卫衙门那边就有的规矩。不但如此,今天的晚膳和明日早膳的菜单也都写好了。”
“对对,带着阿兰出去走走。说不定他娘也在外头找他。他们要是在外面遇到了,让包司务他们把孩子的娘也带回国子监来。这孩子太小,没见过自己的爹,做娘的总该认识自己的相公吧。”
季司业深以为然。
“爹,杨伯伯,我们是要去哪里啊?”
万澜一手牵着万达,一手牵着杨休羡,一家三口走出了国子监。他们没有往南边热闹处走,反而越走越远,沿着国子监的后院往北边走去了。
“昨天你爹在做饭的时候,我在附近逛了一圈,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杨休羡说道。
和前头几条人声鼎沸的胡同不一样,这几条巷子极为清幽,鲜有行人。
高大的柏树高举枝丫,投下浓浓的绿荫,就像是一片片接连着的绿色乌云。而其中蝉虫的鸣叫声就宛如从乌云倾泻而下的雨声。
三人走到后来,除了蝉鸣,什么都听不见了似得,就连脚步声都仿佛被吞没在这看不到头的幽幽古巷之中。
因为“静”的过分,所以“动”就显得特别明显。
万达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此刻都被放大了,一举手一抬足,甚至就连微末的呼吸声都被扩散开了,在这条巷子里甚至可以听到回身。
要不是他还拉着万澜的手,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一个人走在这看似漫无尽头的绿色道路中了。
万达如此,万澜就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两只手都被两个大人搀着,小家伙几乎都要迷失自己。
突然,杨休羡停下了脚步,轻轻地说了一句,“就是这里……”
他低下头,看着万家两父子都是一副如同梦游的模样。
他伸出双手在两人的肩膀上轻轻一搭,这两人周身一震,齐齐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
万澜满脸迷茫之色,而万达先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惊慌地低头,捂住万澜张开的嘴巴。
我怎么啦?
他抬头看着杨休羡,用唇语问道。
杨休羡伸手比了比巷子两边的围墙。
万达刚才一路走来,都没往两旁看。
现下定睛一瞧,发现这夹道两边的灰色石墙和别处石墙不同。
被人用石灰和泥浆故意拉出一丝丝的“毛边”,墙壁的表面粗糙,要是不小心摸上去还会扎手,不似普通墙壁的光滑。
啊……这是什么原理,貌似“上辈子”的时候学过……
万达敲了敲脑袋。
“毛糙的表面可以吸附声音……我们刚才一路走来,两边所有的墙壁上都被人动过手脚了。”
杨休羡压低声音说道。
“加上单调的蝉鸣声,就更容易让人心神受惑。”
哎哎,确实以前上初中物理课的时候听说过。
万达恍然大悟。
然后警觉地回头。
这里又不是什么机关要地,要保持肃静。
一条普通的街道而已,看两旁的围墙,并不是赤色和黄色的,说明这里只是普通民居。
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的静音措施?
“铛!”
突然,一声磐响从他们所停下的院子内传了出来。在这幽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