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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怎么不去!”

山中景貌看了两轮四季,早已腻得乏味,就算夏侯真说去看农人舂米插秧,他也会觉得十分有趣。他虽对天师道不感兴趣,但听说其门人武功高强,正好他近日习练“思无邪”至瓶颈,不得突破又不敢在剑谷与人动手,怕暴露秘籍,眼下出外,正好可以找机会切磋。

只是,公羊月没想到自己会答得如此干脆,就像他还未开口,自己话已备在嘴边。

不得不说,夏侯真这些年的努力,总还有些潜移默化的作用,再加上魏展眉这个活宝从中调味,连他也觉得人生渐渐充满希望。

但事情并非如二人设想那般完美,别说至蜀郡,还没走到绵竹,便出了些岔子。

当时傍晚,有山贼劫道,两人自是挺身而出将其击溃,夏侯真听说最近频频有歹徒骚扰,便趁胜追击,跟人去老巢,而公羊月则留在原处,保护那些茶马帮的贩子和几个走亲戚的老妪妇孺孩童,等着官府的人来收场。

当中有个老妇感恩,瞧是拿剑的游侠儿,猜是剑谷义士,便讨问姓名。当初遭到羞辱和谩骂时,他也没有改从母姓或是隐瞒家世来躲避,如今行侠仗义做好事,更是并无避讳,直言自己复姓公羊。

可世间也只有一个不落俗的夏侯真,大多数人都只是俗人。

老妪一听,脸上有些晦暗,只是碍于面子没有表露,而是在转身离开时,背过去小声嘀咕:“大好一小伙子,怎么就姓了那贼老头的姓,可惜哟!”

那时,天下人将宗族看得重,人口迁徙少,同地同姓沾亲带故,即便是外乡人,见面也会道声本家。偏偏公羊月耳力好,听了个一清二楚,年少血气方刚,便与她分辩:“什么贼老头?”

“就是那个公羊迟啊!”老妪当他年幼无知,虽是略有尴尬,但不怕说与他听,“听说还是你们剑谷的叛徒!这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不知多少人,我儿子当年就投奔的张育,死的时候还被人割掉脑袋!”

老婆子声量大,还有几个贩茶的汉子祖籍也在绵竹,便跟着帮腔:“没将他大卸八块,千刀万剐,简直是便宜了他!”

公羊月按着剑,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可是,割首论军功的,明明是秦军!”

“秦军可恨,但内鬼更可恨!”老妪的媳妇抹着泪哭诉,“若不是他开城,张育将军又怎会败?我夫妇二人又怎会城内城外阴阳两隔?”

老妪扶着媳妇,指着公羊月,一脸惋惜,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小兄弟,我看你拔刀相助也是个热心肠,才同你好言相劝,你看你们都出于剑谷,又是蜀人,能改姓还是改了吧,免教人误作一类,被指家风不正!”

“我为何要改姓?行得正坐得端,又为何要避退?”公羊月狞笑一声,怒极面红耳赤。

那老婆子也被骇了一跳,脸色端不住,也知道劝人换祖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抿了抿嘴拿绣帕掩着。

但所谓看热闹不嫌弃事大,方才搭话的汉子也跟着说:“话是这么讲,但你娃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是不晓得四邻八舍的嘴巴子有多碎,你想想,要是以后你名满天下,人坊间说起蜀中那个公羊大侠,人家也只会无端猜测,和叛敌的公羊迟有什么干系,到时候你脸上也没得光吧!”

“可笑!太可笑,真是太可笑!难道这世上姓公羊的就没有好人了?”公羊月霍然拔剑,直指几人,“我看是你们眼瞎目盲!”

有人站出来怒喝:“你怎么骂人!”

“哦——”那婆子恍然,指着他道,“你这么着急,该不会当真和那老匹夫沾亲带故吧!”

“是又如何,你给我睁大眼睛看好,我公羊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公羊迟便是我祖父,他是被冤枉的,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他平反!”

公羊月一把擒住她的指头,那老妪吃痛,惊声高呼,啐了一口道:“呸!公羊家的狗东西,谁稀罕你救!叫你这小贼救命,只怕老身还要折寿!”她那儿媳在旁添油加醋嚎哭,一时间人都围拢过来,将两人困于中间。

“折寿?老东西,你怎么不说马上就要伸腿瞪眼,一命呜呼呢?”公羊月把她手腕重重甩开,冷言反讽。

老妪一见脱了钳制,立刻缩到人堆后头,尖嗓道:“你们都听到了,听到了吧,他咒我死,咒我死!你们见过哪个侠士嘴巴如此恶毒,要我说,你这小兔崽子就该跟你祖父一道,死后永不超生!”

公羊月剑光一转,向前刺去,夏侯真及时赶来,趁人群避散开,出手将他的剑挑开,把人按下:“再怎么样也不能伤人?想来这当中有误会。”

“也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觉得凡是都是误会。”公羊月收剑,转身就走。

夏侯真立刻被人团团围住,有告状的,有哭诉的,有谩骂的,他或是赔礼,或是安抚,一一平复,场面一度喧哗聒噪。公羊月停下脚步,回头叫了夏侯真两声,他希望那个人追上来,但人没有应他,他不由地想,他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

其实那个汉子一开始说得也没错,谁都爱惜羽毛,如果不是事关亲人,自己又会不会无畏无惧像现在这样,没有丝毫闪躲?连他都会这样,何况是夏侯真这般的五好之人,自然是愿做清流!

公羊月嘴角一撇,牵上马,掉头直奔剑谷。

返回云深台的日夜,他驾马不休,只要一停下,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他希望夏侯真追上来,像从前一样来一句“我信你啊”,可是又会不自觉地想,他从那么一个脱俗又明亮的人,沦落至像自己一样被人訾议批评的模样。

也许所有人都应该离他公羊月远一些。

趁夜回到剑谷后,公羊月没有惊动旁人,而是独自一人提酒上舍身崖,呆呆地看满天星野,时而想念在代国的温馨时光,时而又噩梦辗转于指责斥骂,时而反复思忖这两年在剑谷的所为,时而又忆起赠剑又鼓励自己找寻真相之人……

他醉中舞剑,醒来只觉得苦闷。

心中厌倦充斥,他第一次生出想离开蜀中的迫切念头,亟需一个人为他指明前路,于是他想到写信,他要写信去泗水。他回屋翻出纸笔,匆匆写下千言,在门前吹响呼唤“红豆糕”的哨子。

可那只白羽鸟儿却没来,无论他怎么呼。

公羊月只得烦躁地回屋睡觉。

翌日清晨,他是被拍门声惊醒的,夏侯真顶着个黑眼眶而来,拿了些鸡鸭鱼肉,全堆在食案上:“我都解释清楚了,他们也明白对事不对人,你看,这些都是感激你这位大侠出手相助所赠。你师兄我现在饿得肚皮瘪瘪,借你灶台一用,煎个蛋如何?”

只怕不是感激他,是感激某个姓夏侯的家伙!

“出去。”公羊月把人撵出,连带那些吃食通通扔掉。

夏侯真拍门不休,公羊月干脆拉开一条缝,与之对视,眼中毫无感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和夏侯真毫无干系,本想开口说的也不过是“我没在生你气”,可不知怎地,看着那张脸,话到嘴边却成了质问:“原来他们这般憎恨,那你为何要带我去那里?”

门外的人无力垂头。

公羊月把门阖上,没有挪步,而是靠着门框深呼吸。食案上还留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和鸡毛,他瞥去一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哪里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一直都只有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混点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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