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月,想要何种赏赐,孤皆许予你!”
掌灯的宫人依次退出,内侍总管将殿门阖上,拓跋珪一撩袍角,解下天子剑呈于珠宝镶嵌的剑架上,回身对身前的人拱手示意。
公羊月却隐而不发一语,似是迟疑。
“不好开口是么?”拓跋珪拨动拇指上的象骨韘,目光渐渐沉下,“那就先说些别的,你我兄弟十数年未见,上一回在云中宫未有机会,今夜定要秉烛长谈,届时不妨好生想想。”说着,他随手拎来小几上的酒壶,竟亲自斟酌。
公羊月拱手:“不敢。”
“有何不敢?此地无外人,大可免去君臣之礼。“拓跋珪将手中的玉杯递给他,自己先昂头满饮,大吐酒气。公羊月持杯未动,拓跋珪目光落在他手上,复又勾唇一笑:“从何聊起呢?你方才殿前吟的那首诗想是未完,孤倒是为下文好奇得很……”
公羊月抬眸看去,将酒一祝,掩袖饮尽。
拓跋珪脸上笑容更盛,眼中也多了几分赞许,而后殿中踱步,绕着身前之人自语道:“哦,孤想起来了,尝于书中读过,该是——”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是么?”
“是。”公羊月如是道。
拓跋珪霍然转身,抽出天子剑,一步一吟,一步一舞,向他走去:“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公羊月岿然不动,替他接下。
“好!”拓跋珪痛快一笑,继续唱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吹毛断发的宝剑向前一划,正点在公羊月的颈窝。后者伸出两指夹住剑尖,与之对视,无惧无畏,慢慢道出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
拓跋珪摇摇头,抬手一掷,将剑掷回鞘中,良久后才松口:“好一个视死忽如归,”他用手拍了拍公羊月的臂膀,颔首道,“孤长于宫中,这剑法确实要逊于你,有机会定要向你讨教两手。”
公羊月没有应,而是向后退去半步,单膝着地,恳切道:“请陛下收回爵位。”
拓跋珪振袖,怒他不知暗示:“你要离开代国?”
“是,草民不过一江湖闲人,何以能堪大任?何况,”公羊月嘘声一叹,“何况,臣不同于清河崔氏,长于北亦成于北,臣的故乡在巴蜀,必定要归家。”
“家?”拓跋珪怒极反笑,质问道,“家在何处?何处为家?父母在,即为家,你的母亲是代国的定襄公主,而你的父亲是代国的驸马督尉,是先帝亲自敕封的定襄侯,你现在告诉我,这里不是你的家?”
“公羊月,你不要太猖狂!”
听他痛快斥骂,甚而连“孤”也不自称而称“我”,公羊月反倒如释重负,露出苦笑:“以陛下之才干能力,自云中盛乐流传我父真名非羊启实乃公羊启时,不,或许更早,当江湖传闻动天下时,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知晓我于剑谷学艺后,内心就没有一点动摇?”
拓跋珪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抬头死死盯着他:“好,那我再问你一遍,家在何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外头有宫女来报:“启禀陛下,定襄公主请见,吵着要离开偏殿,说是……说是有要事相商。”
拓跋香手都快废了,除去心心念念的儿子,能有什么要事?
公羊月不由紧咬牙关,想到过去,心里已有退让,软下语气,答了拓跋珪的问话:“草民四海云游惯了,天下之大,自然是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
拓跋珪心软,知无力挽回,上前两步,对着门外高声道:“告诉公主,小侯爷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要她好好治手伤!”
两人各退一步。
自古游侠多义气,公羊月既然这么说,自然也会这么做,对于拓跋珪来说,放他去倒也不是不可,毕竟他只是剑客,并非诸如王猛、张宾、谢安一类的谋士,非为己用,便要杀之,亦不是邓羌、张蚝、谢玄、桓温一类领兵的大将,未免战场兵戎相见,得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给他以仁慈,反倒大有裨益,有拓跋香这层关系在,必要时候,也许还能为自己所用。
那么,江湖人尽江湖事,行江湖路,江湖余此生,倒是风雅谈。
“既是如此,就一辈子游离于庙堂之外吧,逍遥自在,安得长生!”拓跋珪将他扶起,言谈中已无方才的争锋相对,对于他的直言恳切,心中不由萌生敬意。公羊月说得没错,他不是没有怀疑动摇,无风不起浪,甚至那有可能就是真相,若他畏葸苟求,自己未必会重用,保不准也嫌是个贪图富贵的俗人。
公羊月行礼:“谢陛下。”
“这不是给你的恩赐,而是给她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拓跋香。
拓跋珪长叹一声,娓娓道:“爵位我不会褫夺,这是我给姑姑的许诺,也为她应得。父王逝后,我虽为嫡孙,但孤儿寡母无势,朝中多有觊觎和轻薄,是小姑姑一力保全,而亡国后,我随母后流亡,客居独孤部,寄人篱下时小姑姑亦多有护佑,她爱护疼惜我如亲子,我不会伤她的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忿忿,但却与先前伤天家颜面的怫然不同,更多是替拓跋香不满:“你既不要,食邑所得会尽皆归于她,直至天年。公羊月,功过相抵,你随时可以离开,但毕竟欺君,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放心,不会叫你为难。”
公羊月不便追问,留下已无话谈,便拱手告退,去唤乔岷入内。望着那道背影,拓跋珪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放他走,不全是因为亲情,身处宝座手握举国权柄,哪是那么轻易就被亲情所打动,不过都是利益权衡,谋划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