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在云中盛乐城东的驿亭,那一日,虽是个仲夏的艳阳高照天,但却难掩面上的阴霾,那种唯有湿漉漉的雨天才会存在的凝滞又深沉的气氛,在人与人之间悄然蔓延。
双鲤的感情最直白,悲伤和不情愿挂在脸上,晨起后又接连不顺,不是撞翻盥盆,就是吃饭碰掉筷子,阴郁是越积越深;崔叹凤则带着几分忧郁,不深不浅,真正到分别时,却很看得开。
至于晁晨和公羊月……
从出门开始,晁晨就一直在挑剔公羊月的穿着,只说也不挑日子,明明是去送人,却偏偏一身红穿得像去接亲,他又不是没有换洗,拓跋香令人做的常服分明就很合适。公羊月同他唱反调,打死都不换,表情还很招摇。
拱手道别离后,晁晨根据江南习俗,折了条老柳枝相赠,且赋词祝前程。
公羊月走上前,顺手将递过去的柳条摘了来,对着人扫了扫。晁晨下巴痒痒,蹙眉伸手去捞却没捞住,板着脸道:“还来!”
“偏不给,”他扬手挥了挥,“我为何没有?”
崔叹凤从旁提点:“柳,即为留,折柳相赠,乃是惜别挽留之意。”
公羊月沉吟片刻,把柳条还了回去,转身对众人道:“没意思,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何不看开点?看你们一些二个愁眉苦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生离死别,要我说,只要这一双腿还能走,普天之下,便总有再见的机会!”
“那可是高句丽……”双鲤小声嘟囔。
“高句丽怎么了,又不是嫦娥奔月!只要有心,天涯明月亦能相逢!”公羊月在她脑袋上狂揉一把,把她梳了一个时辰的发髻揉了个烂鸡窝,而后无辜地吹了声口哨,对乔岷笑道:“就这么说定,改日有期,便去丸都山城打秋风,你这个卫长可要好好招待,等什么时候你不想再鞍前马后干,就到蜀南来,不差你这副碗筷!”
双鲤冒头,拿出算板一通算,接话道:“十七吃得不多,用得不多,有榻就能睡,有活自觉做,这么一看很划算呢!倒是老月你……”她瞥去一眼,很是嫌弃,“就数你最费钱,你那钱得好好管管,别老买酒喝。”
“你不管着的么?”
“我要嫁人啊,有朝一日我嫁给了师昂阁主,我才懒得管你,嗯……让晁哥哥给你管着!”说着,双鲤向晁晨讨个帮腔,“晁哥哥,你说是不是?”
公羊月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才管不住我!”
崔叹凤失笑,晁晨和乔岷无话可接,一个黑脸,一个呆若木鸡。双鲤打哈哈,又拍着胸脯继续打胡乱说:“十七,等着你来,养你们四个大男人姑奶奶我还是养得起!”
“去去去。”公羊月把她挤开,拎着拳头要揍人,苦涩沉闷的气氛总算得以缓和。
乔岷望着插科打诨的四人,眼眶发热,可想到那些流言,又觉得指尖发冷,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抱拳示意,转头就走。
他想,他总是欺骗了朋友,蜀南大概不会去,也没有脸去。
“十七!“
双鲤跳起来招手,但他忍着没有回头,而是翻身上马,挥鞭策马,一路往东去。声音在急速流失,望着远山,他将手中的缰绳禁了又紧,心中默念道——
“公羊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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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打路边碰上有担夫挑着新鲜柰果来卖,双鲤左挑右捡买了些,拿粗布包着,转头往公羊月怀里塞,以往这种苦力活都是乔岷干,如今人一走,公羊月顿时念起他的好来,在同双鲤的一追一赶中,盘算把人追回来的可能性。
晁晨看不下去,一个人不紧不慢往城门走,走到城墙根下时,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匆匆过。
“达观?”
他追了上去,追到小片林子里头才把那失魂落魄的人给唤住,常安没想到碰见他,还有些发怔。瞧人来的方向,似是刚从村落里过来,晁晨便趁势寒暄两句:“你几时从行台回来的?”
“不久,”常安如实答,“陛下御驾亲征,朝中需得看顾,燕大人被调回盛乐,我便随行同归。”
见他言谈间双手交握,脸色不大好,晁晨又关心了几句,常安憋不住,便把烦心事倒豆子似的吐露出来。
燕凤归京,仕途上大顺,他这个做掾属的也跟着沾光。都说天子脚下,即便是个小官,也比外头的老大哥舒服,何况还离家近,常安念着母亲年事高,便想着趁机在城中买卖套小宅,接人同住,他不必再住府衙,同时也免去村里村外两头跑。
可他母亲孙氏非但不同意,还将他臭骂了一顿,常安心里怨气横生,壮着胆子与她吵嘴两句,而后从家中一口气跑了出来。
常言道,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定是老人住惯了,不适应城中生活,晁晨好心说帮他劝,哪想到常安也是古怪,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自个愁眉苦脸的哀叹:“没用的,谁都帮不了我,根本无力改变。”
晁晨嘟囔:“我都还没说呢……”
常安斩钉截铁:“不用试了,结果我晓得,想来注定。”
晁晨纳闷,一连三问:“怎么就晓得了?又从何而来的注定?真的不再试试?”
常安摇头:“晁先生,我谢你好意,道理我都懂,只是……哎,算了,还是任由我沉沦下去吧,不值得帮,如我这般不讨喜,活在世上没什么盼头。”
你还知道自己不讨喜?
晁晨心里这般想,但嘴上仍旧说:“你告诉我,我能体谅。”
常安郁郁:“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
两人揪扯了一会,公羊月回头找不见晁晨,寻着踪迹过来,常安抬眸看见他,拔腿就跑,反惹得公羊月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晁晨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