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梅雨已停,风里还带了些绵润的水雾,将十里翠柳笼罩得朦朦胧胧。屋檐下积水滴落一串一串,打在阶前爬满青苔的凹凼里,镜面破碎,只剩模糊不清的涟漪。
王泓以手背靠着发烫的额头,慢慢转动脖子,去瞧屋里的装饰。
房子略旧,墙上扑着如尘灰影,窗格透出去的地方,院不似院,墙又不是整面墙,倒像一处连屋拆成几家,再观这满间,除了必备的桌榻,再找不出多余之物。
打外头进来个老婆子,满头银发,行动迟缓,从推门到放下手中捧着的旧茶杯和破烂水壶,足足用了常人的三倍时间。
王泓既没开腔,也没说下榻帮忙,就这般干坐着,瞧她往后如何。
婆子摸到窗边,向外支出一条宽逢,让和煦的春风透进来,筛走屋里的憋闷,而后才拎着壶,倒了杯茶,往榻上看。
一老一少对视。
“醒了?”
老人这才察觉人已坐起身来,反倒被惊着,失手打翻杯子。水是方才煮的,滚着泡汨汨冒着热烟气,但她却用手接,灼热刺痛沾在松垮的肌肤上,她也只是就着腰间的衣服反复搓了搓手,仿佛并不在意。
不忍见那红肿水泡,王泓几欲张口,却始终没撂下话来,不知该如何组织字句,只能低头,盯着榻边那双帮子撇倒,如在水中浸泡过的靴子。
“这是哪里?”
婆子还有些耳背,他嗫嚅声又小,听岔了,只以为他是肚腹空饿,询问有何吃食。现下还未到哺时,没有现做的饭菜,但贫家向来都有节省的习惯,吃不完的饼子和风干肉脯,老人都会拿油纸包起来。
找来半个饼,老婆婆哆哆嗦嗦递过去。
王泓瞧看一眼,觉得莫名其妙。约莫是见他没抻手,老人又往前送了送,就差撞到鼻子里。那油饼子捂得太久,受了潮,不仅不芳香,反而散发着一股沉腻而难闻的猪油气,王泓捂着嘴干呕,挥手一打,打飞在地:“什么玩意儿?我是问这是哪里?”
婆子呵呵傻笑,昂头向窗外张望。
王泓掀开被褥跳下榻,趿着袜子快走两步,看见正坐在石头上刮鱼鳞的铁毅,铁憨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拿着砍刀抬头看来,表情有些傻气。
最傻的是,他把沾着血的鱼捉起来,邀功似的甩了甩,像是在说“今晚加菜,有鱼汤喝”,王泓觉得倒胃口,将撑杆一抓,窗板立时阖上,回头往榻边冲,去拿摔在一边的衣服,要穿戴上出门。
刚走了两步,回想起那婆子还滞留在屋中,他忙又去挥赶。
这一赶,叫他说不出话,只见人两手捧着落在地上的油饼子,像护奇珍异宝似的掸去上头的灰尘,用油纸包起,小心翼翼揣回怀中。
王泓满目惊恐,他想不明白,怎么还有这般邋遢的人,一个饼,至于吗?
但更让他怀疑的是,当他独自在屋内穿好衣衫后,推门便撞见白发苍苍的铁家奶奶,将那饼掰开拇指大小的一块,喂到铁毅嘴中,后者嚼了又嚼,不晓得的还以为吃的什么美味佳肴。
王泓心像被狠狠一攥,冲上前,将那饼子夺下,扔在地上,发疯似的将其踩了个稀巴烂,而后又冲向庖屋,锅碗瓢盆全翻找一遍,最后揭开米缸的盖子,瞟了眼见底的白米,自嘲般撇嘴,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铁毅不知所以,一手拿刀,一手捉着鱼:“少爷,怎么了?”
王泓攀着他的胳膊,厉声质问:“钱呢?你的工钱呢?以前给的赏钱呢?”就算上月的,上上月的都给花销出去,但他若是脑子没出问题,小半月以前自个还曾随手打赏了不少,他不信就这憨子,能大手大脚的花。
“钱?用了。前阵子祖母大病一场,半数都买了药。”铁毅如是说,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王泓才能理解,普通人是看不起病的,一场大病不要命也要全家去半条命。
王泓不信:“那总有剩余!”
铁毅默然,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都给出去了,少爷,往昔不论,但这一顿酒,却是该请。”
请吃酒?
王泓豁然开朗,原是他跟在后头,听到他说记账,便自掏腰包给了出去。一时间,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有这个必要么?”
“有!”
铁毅郑重点头,他说不出什么警世名言,也不会妙语宽慰,但就是觉得该,“再说,少爷,我以前都是这样给钱的。”
闻言,王泓终是绷不住面,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
江南落梅子时节雨那会,拓跋珪正同崔浩并辔,快马过江淮。因这地方紧邻国界,又常乃兵家必争,多生离乱人祸,当地人多称其为三不管。
没有管制,自成规矩,孕生的势力则错综复杂。但总的来说,破财消灾,能花钱解决的事都不值一提。两人改换行头,尽量装出破落,混在流民中,安全出入关,等踏上青州的土地时,方才得周转。
然而,高兴没两天,便在平原上遇着刺杀。
杀手伏草,绊马索一拉,马蹄折跪,人便顺势向前滚落。拓跋珪一脚将崔浩扫进身后的小叶丛中,自己拔刀以应。
但来者作风很是凌厉,且人多势众,直接以重驽围杀,甚至长驱一跃,大刀直接斩断他手中利刃。见势不妙,崔浩吹哨唤暗卫,却半天毫无动静,心里不由一咯噔,知道人或已被拖住,不得援手。
“他们被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