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造孽啊。”拥挤如潮的难民堆里,从熙熙攘攘的声音里传来了这样的感叹。
“是啊,也不知道这兰国皇帝纳兰倾与那余辜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竟是直接牵扯到了我们。”
“唉是啊,皇上被余辜……现下我们是真真没人救了,说不准哪天便死在了去往哪里的路边。”
此行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年龄最小的不过便是还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兴许是这一路艰难万分,几个月大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啼哭不止,惹得本就不景气的其他人心烦意乱。
小孩儿母亲只好赶紧哄:“好孩子,别再哭了啊。”
众人见孩子母亲还算懂事,各个脸色也都好看了一点。因此话题便也开始刚才的继续了。
“可不是嘛。余辜做了新皇,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令‘平反贼’。”
“生在乱世,也是命该如此。”
“……”
他们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不管认不认识只成群结伴的待在一起,似乎现在他们是彼此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五国已经不复存在,余辜的新政肯定要推行,以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真说不准。
总之定是不好过就是了。
毕竟千辛万苦灭了人家的国,可不是要好吃好喝的供着前皇帝的旧子民的。
但既存于乱世,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邻国易陌什那样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再说,现在那不败将军也不知死在了哪处角落。既然无事可做,他们也就只能给众人做个伴的同时谈论一下战事解解闷儿。
受苦的是他们,如果还不让他们评头论足一番,那才是真的要被憋死了。
不过提起这个易陌什,众人谈论的时刻还是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可惜。十九岁就做了大将军的人,这么多年没有打过一场败仗,谁听了这个名讳第一反应都是敬畏,可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传成神话的人在援助五国的时候被余辜的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最后还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要我说易陌什也是,纳兰倾跟余辜个人的恩怨,他替主子卖了那么多年的命,没落什么家产万贯与美人在怀便算了,还竟是以如此惨烈的结尾收场。”
“谁说不是呢。真是……”
“可我听说……”这时,突然有一道甚是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交谈:“易陌什是临近反水,他背叛了纳兰倾,最后才被余辜反杀的。”
本来就是走在路上的氛围太过压抑,加上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闲来无事,大家一起说说话罢了,谁知道些内情都不会藏着掖着,图个乐呵。此话一出,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说话的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上还戴着能把人半张脸都遮住的兜帽,那布料将他的脸遮的只能叫人看清他的下巴——他从露出半截的鼻梁到接近嘴角的位置有一条触目惊心又狰狞可怕的伤疤。
兴许是没怎么喝过水,他嘴上的死皮翘起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已经像是被人硬拽过的给撕下来了,殷红的血丝入目皆是。
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竟是难听极了,犹如被人生生割开过声带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沉稳……不,是死气沉沉。
可只看他露出的小半张脸和手背上的皮肤,众人又都能看出这是个年轻人,年龄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顶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一人听见他说出了易陌什是叛徒的‘高见’,忍不住好奇:“这位小公子,此话是何意啊?”
那人见有人顺着自己的话问下去了,嘴角似乎若有若无的勾了一下,但转而又听到那个称呼,他又像是很怕别人看出他是什么身份似的,不紧不慢却昭然若揭的抬手拉了拉头上的兜帽。
当即,那宽大的帽子几乎要将他整张脸都藏进暗处。
“易陌什是什么样的人物,当年以一己之力击退外蕃,纳兰倾对于他比任何人都相信。相信他到君臣之礼都可以不顾,易陌什的繁缛礼节也全然可以不在乎。”
一人接上道:“这个倒是有所耳闻,竟然是真的?”
“难不成还能是假的?”
“确实不真实嘛,毕竟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臣,连个皇亲国戚都算不上。要不是我知道纳兰倾和他唯一的皇后一直如胶似漆,当时生兰国太子的时候差点难产他就再也不要第二个孩子了,我肯定会以为这位皇帝与这位将军之间有染。”
这话顿时逗笑了众人:“哈哈别想了,纳兰倾不好男色。”
“哎我知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方才那少年似乎也是被这话说的忍俊不禁,没忍住低了头好一会儿。
不多时,他又道:“这些年,无论是谁,只要是听到易陌什的名字,谁不是觉得闻风丧胆?大将军的名声可是已经到了治小儿啼哭的地步。他不厉害吗?”
众人似是听入迷了,一时间都没吭声。
“好像也确实很厉害,这么些年他一场败仗都未曾打过,”那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直到有人不喜他那么吊人胃口而催促他时,他才道:“既然他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里这么不凡,区区一个余辜真的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
“那是?”
少年道:“他本就是余辜派到兰国的细作。叛徒。”
“……”
此时离五国被灭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纳兰夜灼不足十七岁。
余辜彻底攻下五国之后,尤为嚣张的说了停战,尽管纳兰倾随时整装待发,似乎就算对方不想打他也想立马前去杀了他,余辜都是一副极为淡然的态度。
纳兰夜灼寻了赵念之将近一年,到得知五国沦陷的那一刻,他才如梦方醒的接受了他从小与其长大的朋友应当是死在了某个人的某把剑下。
可他此时还没放弃寻找桃夭。战争已经停了,纳兰倾没有易陌什这个得力助手,他不可能不顾天下人的安危攻上余辜的老巢,他必须得隐忍以发。
从战争开始的那天,能用的男丁都去前线抵抗救助自己的国家了,南征将神庙的建立早就停了,工程很久都没有什么进展。
庙宇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尊没有五官的神像。
纳兰倾其实已经明令禁止了他在出宫,和先前不一样,先前他是无拘无束的太子殿下,现在他是要担当起国家责任的未来君主。
可纳兰夜灼实在待不住,他每次独自一人在那深不见底的东宫时都觉得全身的血液要被冻住了。
因此他算是偷偷摸摸也算是光明正大的来了南征将神庙。
偷偷摸摸是因为他没有告诉纳兰倾他要去干什么,光明正大是因为他没有避开平云怎么样。
至于回宫后被纳兰倾问起来……再说吧。
先前南征将神的庙宇方成形的时候,每个人都很雀跃,现在倒是没有一个人了,可能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可能会死到临头还把什么所谓活命的机会放在一尊虚假的神像上——且还是连五官都没有的神像。
这没五官的人至今还没说自己愿意守护众生。所以想想也知道这里此时一个人都不会有。
纳兰夜灼几乎是有些痴迷的看着被摆在中央高高在上地南征将神,说道:“你不护众生,能不能……护一下我。”
他明明没有想怎么样,可话刚脱口他竟发现自己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平常那股欢快的音色现下已在不觉间颤抖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想起了桃夭与他说过,众生三次断掉南征的香火,又三次重燃功德,他心想:“若是现在妄初还在接受众生的跪拜,想必以现在战火连天的局面,他又会被第四次断掉香火。”
纳兰夜灼颇有些颓丧的低下头,低喃:“一夕之间,我好像和之前比没什么变化,但好像又失去了好多东西。”
他说完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了妄初的神像下,整个人都安静极了。周围不知静默了多长时间,久的路过的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纳兰夜灼才抬起了头。
“妄初,”他看着高台上没有眼睛嘴巴的‘人’,轻声说:“你不再接受跪拜,可这世间你又还剩几个信徒呢?”
纳兰夜灼站起来脚下微动,似乎是想出了这没丝毫用处的战神庙,但他没有。
他就这样仰着头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半晌他又说:“我。是一个。”
他问:“你还有第二个吗?”
那语气里竟是直接带上了一丝丝怜悯,也不知道可怜的是谁。
“有。”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道声音,致使纳兰夜灼整个人一怔愣。
随即而来的便是喜悦。因为这声音他熟悉,是千杯!只不过就是比千杯原先的音色更成熟了些,可纳兰夜灼不会听错。
意识到是谁之后,纳兰夜灼的第一反应便是立马低头向地上看过去,没成想并没有看见那个全身火红、尾巴一火一白的小狐狸身影。
相反,他看见的首先是一双脚,紧接着又是一身火红的衣衫。
纳兰夜灼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愣愣的抬起头看着此时比他身量还要高些、一身血红衣服的人——简直跟他那一身火红的皮毛相映益彰。
千杯的人也活脱脱像是个活生生的狐狸精模样,这话并不是说他长的还像他小畜生时期的样子,而是他长的太漂亮了,一双狐狸眼似乎不使用媚术便能教人欲罢不能。
人真到了眼前纳兰夜灼反而不敢认了:“千杯?”
千杯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看也没用,我不会使妖术……媚术。”
纳兰夜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