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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仪嘉在梁希丞面前,似乎没有基本的羞耻心。永远都是他开扇门,而她是那个久候的人。
翌日,梁希丞问她有什么愿望。周仪嘉的愿望出乎意料地朴素,只想他陪她吃次蛋糕。
但她有指定的蛋糕店。
近几年本土品牌发展得不错,年轻消费者不再盲目追捧那些流着「法国」、「意大利」血液的外来甜点品牌,这家的蛋糕又不愿放下昂贵的身价,因此经营状况很惨淡,正在慢慢退出中国市场。找遍全北京城,也只有这么家,正午时分翻越大半个城区开过去,装潢高雅的店面里门可罗雀,透着股不需要食客的傲骨。
周仪嘉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以前给你买过这家店的蛋糕的。”
对于过去的很多细节,周仪嘉习惯遗忘,打上个“不重要”的标签,好像就可以把画面变成段无意义的默片,淡忘那里面的所有触觉。
或许是京城持续低温的缘故,周仪嘉不得不把丢弃的记忆捡回来——
那是寒冷刺骨的,阴云密布的天。
在上海的月份。
梁希丞是典型的摩羯座,所以他的生日总在学生无所事事的寒假里。高三那年的周仪嘉也是无所事事的份子,但梁希丞却还泡在学校里,因为要将获奖课题的论文正式发表,重新做遍实验。
新年汇演之后他们陷入长时间的冷战,周仪嘉没有再自讨没趣,他那边更是平静无澜。周仪嘉再清楚不过,以梁希丞的脾气,只能由她来担任这个求和的人。
她并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冷漠,但依然买了蛋糕,独自前往学校。
放假的实验楼里空无人迹,只有梁希丞和两个课题组的同学,她都在获奖新闻上见到过这几个人。其中还有个女孩子,叫窦静。周仪嘉过去的时候,窦静正离开实验室,给她指明了梁希丞的方向。
梁希丞见到她,有些错愕,但并没有躲。
他的反应很平和,没有要把她赶出去的意思。周仪嘉获得了些信心,带着蛋糕站在门口,说:“生日快乐。”
梁希丞依旧低头在写自己手头的张报告,言不发。
白炽灯在他们头顶晃了晃。
那时候学校的实验室还没有如今的条件,这间里没有空调,在寒冬腊月的南方湿潮难忍,踏进去便仿佛有冷意变成实质浸透脚踝。
周仪嘉碰了个软钉子,环顾左右道:“这里不冷吗?”
他的音质更似冰凌:“不冷。”
周仪嘉在门口打了个寒颤,终于自顾自走了进来,把缠着银色绸带的蛋糕盒铺在实验室的桌面上:“给你带了蛋糕。梁阿姨点也不心疼你吗,怎么生日都还泡在实验室里。不能回家天?”
她并不知情,其实他家里觉得他做这个课题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希望他能投身的是另种事业,所以梁母早就打来电话,催他回家。但他坚持住在学校。好像只要不回去,就可以不用见到近在咫尺的周仪嘉。
他其实想过问她要个解释,或者个道歉。放假之前,他进国际部大楼去打印则材料,偶然路过了周仪嘉的教室,他驻足逗留许久,度想知道她在不在里面。但最后是柯泓傑从另间教室出来,进去前看见了他。那个相貌张扬的男孩子大约以为他是故意来找周仪嘉,侧身进门之前留下句嚣张的警告:“劝你好自为之。”
他们两个的演出大获成功,那阵子社交平台上全都是他们在舞台上的合影,学校里有许多关于他们的讨论,摇滚主唱和提琴首席,听起来般配无双,宛若对璧人。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才是毋庸置疑的对。
而他应该做的是好自为之。
周仪嘉找了张凳子坐。梁希丞不说话,她就直东拉西扯,会儿说学校地基大部分造在坟场上面,实验楼听就是闹鬼的地方,十八岁的生日个人在这里显得好凄凉,会儿说最近见不到他感觉很无聊,申请材料全都提交完毕,放假在家也没有正事,不如来陪陪他。
铺垫得无比冗长,最后提出主旨,说:“我今晚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梁希丞终于停笔,抬起了眼眸。
那时候他好像已经出离了愤怒,只觉得委屈也难堪。周仪嘉又来找他,好像把他当做个见异思迁的对象。但他已经将近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了,不得不接受她从生活中消失的事实。所以当她再次出现,哪怕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他竟然也有几分令人不齿的留恋。
梁希丞低声道:“学校不是封闭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仪嘉不以为意道:“□□咯。那个电网感觉是吓唬人用的,翻起来很随便。”
“……”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周仪嘉好像把能扯的话题全都说完了,梁希丞也不知道该主动和她说些什么。
实验室里浮动着快要凝结的冷空气,周仪嘉:“梁希丞……”
他很轻很轻地嗯了声,等待她的下文。
“我们做回朋友可以吗?”她鼓起勇气向他说出求和的话,“那天是我时冲动,我保证没有下次。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那瞬间,好像连可耻的愿望都破灭了。
他以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譬如她小时候信誓旦旦对他父母说:“梁希丞不需要交朋友,他只需要有我个。”又譬如她很骄傲地炫耀:“那我岂不是梁希丞至上主义者?但凡梁希丞不高兴的事,我都不会做。”
她营造了种,好像他不必费吹灰之力,只需在原地等她来拥抱自己,就可以安度生的假象。可是现在周仪嘉亲口告诉他,她编织的大话有效期只有那么几年,到此为止。她找到了新的巢穴,要存放新的承诺。
他从小活在个无形的茧里面,只触碰安全的、成分已知的事物,只贪恋副辨认过千遍万遍的,熟悉的怀抱。
原来也会流离失所。
周仪嘉来时原本想至少陪他点次蜡烛,瓜分这只蛋糕,也许他们的关系会就此修复些。但最后只等来声冷冰冰的拒绝,“不需要”。
深冬的傍晚,路上没有盏灯为她而亮。周仪嘉走在街上,落寞地回到那家蛋糕店。她问还有没有她之前买走的那款,店员说卖光了,但是冷柜里还有片卖剩下的切片,是同样的口味。
她于是买下来,口口地吃掉。
好像这样也算和他分享了同种味道。
进口品牌的甜品店打着百年传承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失却创新意识。时隔多年,冬日限定的蛋糕换了个名称,款式却和从前大同小异,
周仪嘉吃下口,说:“味道真的模样。”
梁希丞却说不出区别。
“你吃起来不样吗?”她问。
他沉声说:“以前那个,我没有碰。”
周仪嘉走掉之后他就很后悔,宁愿她从来没有来过,更不可能去动那个蛋糕。实验室里晚上冷得像冰窖,他安慰自己说她留下来也会受不了的。他还是照常每隔个小时记录次观察数据,彻底未眠,却没有点蜡烛。
那之后的每年,都没有再燃起蜡烛。
因为她离开以后,他好像没有什么心愿了。
承载着太多回忆和执念,总是处处都存在着雷区。哪怕在很温馨的时刻,都需要起收起心酸。
周仪嘉也没有碰店家赠送的蜡烛,她不想拥有仪式,也不再觉得生日是多重要的时刻。梁希丞问她要不要许个愿望,她摇摇头,举起手腕给他看,那里除了只昂贵的腕表以外,还戴着根风格迥异的五彩绳:“已经实现过个愿望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答应说要送我礼物,但是没有送。我去实验室找你,看到你桌子上有颗钻石样的东西,问你这是什么。你说,是其他同学在做人造材料的课题,这是析出来的晶体,做了完整的切割,但这颗是瑕疵品。”周仪嘉说,“你把它扔到了个放废弃材料的玻璃框里,但是我又捡了回来,说很好看啊,不如送我好了。”
梁希丞低头沉默了许久,问:“你还留着它吗?”
她点点头:“嗯。”
周仪嘉至今仍不知道那是什么晶体材料,却把它珍藏了很久。
但在七年过后的这天,她收到了条钻石项链,是她在珠宝展上称赞过的那个系列。梁希丞在那么多款设计里面,挑了这条。
冥冥之中,像是种穿越时间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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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周仪嘉整天泡在录音棚,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很上心。梁希丞觉得音乐制作或许才是她投钱做这个公司的初心,问她:“那j-music为什么要转型去做版权平台?”周仪嘉的回答是尹子姗想做,“而且版权平台比较有前景,做studio说到底只是个烧钱的项目。听起来也是子姗的规划更有说服力点。”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周仪嘉摇摇头说:“我的想法不重要。”
梁希丞陪她去工作室,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大跌眼镜。周仪嘉是个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得很开的人,也从不对外公布自己的情感状态,所以他们对她的调侃都只能是捕风捉影。这还是第次,她和人手牵手出现在工作场合。
龙哥捧着个保温杯私下里找阿硕分享:“怎么说,转性了?”
“不明白。从四川回来就这样了。也不知道何方神圣。”
龙哥的助理是个剃寸头的纹身小妹,在他们这儿当实习生:“这不很好理解嘛,这位是真的不般。刚走进来我还以为大小姐真的进军娱乐圈了,在和哪个流量小生拍拖。”
尹子姗经过,让他们小声点,不要惹怒金主。
也不知道梁希丞是怎么想的。
即将年末,尹子姗正在筹划年会时要邀请董事会上的哪些高层前来列席,但料想宸泓这边,肯定无法请到梁希丞这个层级。但他现在竟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以个无名无姓的身份。画面无比讽刺。
周仪嘉出来洗手,在走廊里碰到尹子姗。尹子姗守株待兔许久,善意地调笑:“不是说追不到吗,这才几天。”
“这次不是靠追。”周仪嘉想了想事情经过,自己也有些恍惚,“可能是靠时间累计。就像去美术馆排个热门展览,看起来好像队伍遥遥无期,但总有轮到的时候。”
坚持得最久的人,理应得到那张奖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