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深兰生生哭晕过去,他又梦到了那天——
“兰兰,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海了,最好靠都不要靠近。你小时候村头的刘瞎子给你算过一卦,说你十八这年有个死劫,只有离海远一点才能保命。”
“爷爷,算命的都是骗人的。”夏深兰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要是真那么厉害,怎么不给自己算一卦,怎么不知道自己会一脚踩空了摔死?”
“医者不自医,他给自己算不了,但他给别人算命从来没出过错。你就听爷爷的,这段时间好好待在岸上,夏天结束之前都不要再出海了。”
“爷爷,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算掉进海里也死不了。你就让我出去嘛~”
“呸呸呸不要胡说,什么掉进海里。再说了,海上的危险远远不止掉进海里这么简单……”
“那还能有什么危险。”
夏深兰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自己有点本事,觉得他距离称霸海洋只差一个不能长时间生活在海里,根本不信爷爷说的有什么危险。
爷爷见唬不住夏深兰,又掏出了脖子上那个挂了大半辈子的神秘的玻璃瓶子。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吗?你要是在夏至之前都能乖乖待在岸上,我就把这个给你看。”
那个瓶子夏深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那里面的纸条承载着他对深海所有神秘的幻想。
以前他想了各种方法想偷偷看那个瓶子,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爷爷把那个玻璃瓶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反而惹得夏深兰更加好奇。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面前——
夏深兰犹豫了一秒不到,果断点头:“一言为定!”
海上的危险远远不止掉进海里这么简单,还有肉食者的捕猎,隐藏的毒物,以及疯狂的人类……
夏深兰缓缓睁开眼睛,爷爷的脸在他脑中浮现,最终变成逼仄暗黑的龙王庙里的一具枯骨。
无边的怒火自胸口熊熊燃起,几乎把他化成灰烬,甚至一度感觉不到身体上的濒临死亡。
夏深兰把戒指戴在大拇指上,又仔细摸索了一遍爷爷的尸体,从他脖子上取下了一只玻璃瓶子,一并收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找到门锁所在的地方,将刀片插进门缝之间,愤怒赐予了他暴力砸门锁的力气。
龙王庙早在百年前,夏深兰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建起来了,门锁常年经历风日海浪的侵蚀,早就已经不是坚不可摧的存在了。
不知砸了多久——夏深兰一直是靠着意志力撑着,根本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哐当——”
锁脱落了。
门向外打开,夏深兰一头栽进了海里,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自救。
他的第一个机会是爷爷给的,第二个机会,只能依靠人鱼了。
身体不断下沉……
这是人快要死了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快要死了吗?
夏深兰迷迷瞪瞪地望着一望无际的黑暗,眼前开始走马观花地浮现起这短暂的一生。
最初,他是一个被丢在海边的弃婴。
那是一个太阳将烬的夏日下午,海水在昏暗的日光中变成深蓝色。
收帆回家的爷爷见到了他,并将他抱回了家。
取名夏深蓝,但因为这个名字太浅显,登记户口的时候,爷爷临时把名字改成了夏深兰。
后来,孱弱的姜沉星被送到了这个家。
明明和他同岁,却瘦小了一半不止,脸色苍白如纸,青筋如同图腾盘踞在他每一寸皮肤上。
从第一眼开始,夏深兰就告诉自己他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他们顺利地长大,姜沉星从一开始的沉默孤僻到逐渐接受这个家,最终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像个小尾巴一样粘在夏深兰身后。
这个过程用了整整七年,姜沉星有多么慢热可见一斑。
再然后,爷爷失踪了。
夏深兰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每天早出晚归寻找爷爷的踪迹。
在某一个搜寻的日子,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即将返航时,看到了身负重伤的人鱼。
那是一条金色的人鱼,金色的长发,金色的耳鳍,金色的指甲,金色的鱼尾,在黑暗中会发出夺目的光芒,游过来时,像一道金光劈开黑暗。
他的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已经到了身前,捞住了夏深兰的腰身。
终于等到他了……
夏深兰放心地闭上了眼。
夏深兰脱水严重,大海救不了他。
人鱼带着夏深兰游向小石村。
据说两个人在一起待久了,磁场会互相影响,产生某种类似心灵感应的东西。
姜沉星坐在窗边,心跳却突然加快,他想都没想,披着一张毯子跌跌撞撞下到了礁石边。
风很大,小星星着急地磨蹭着姜沉星的脚踝,姜沉星只是定定地望着一无所有的大海——
他有种预感……
突然,黑暗的远方出现了一点闪烁的金光。
距离不断拉近,金色越来越明显,金色的人鱼抱着一个人类,在海中穿梭前行,眨眼间就到了海岸边。
他们从水下浮起来,人类的头软软地靠在人鱼颈边。
姜沉星手指猛地收紧,“小夏哥!”
人鱼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将夏深兰送上了岸,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轻吻,转身跃回海中,溅起一片水花。
姜沉星抿着唇,跪在夏深兰面前,打了120的电话,同时把身上的毯子盖到了夏深兰的身上。
如果可以,他也想抱起夏深兰,走上楼梯,走过小路,把他送进医院。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无力地等待着,只能满怀嫉妒地擦拭夏深兰的嘴唇。
他想擦掉属于人鱼的所有痕迹,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夏深兰被另一个人占有。
他们注定要一直纠缠下去,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喵~”
一声猫叫把姜沉星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姜沉星回头路一看,小星星从屋里拖了一床毯子出来给他。
“看吧,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重要的是,学会把握机会。
没有机会,那就自己创造机会。
晚上的风越来越大,把衣服都能吹得猎猎作响,小星星站不住,只能努力蜷缩在姜沉星身边。
终于,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传了过来。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被抬进医院的。
姜沉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不动就得进医院躺一躺的模式,进医院吃了特效药又输了个液,很快恢复了正常时候的模样。
倒是夏深兰,满头虚汗,眉心紧皱,沉浸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姜沉星为他擦拭冷汗,擦到手上时,才注意到那枚多出来的戒指。
他……找到爷爷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姜沉星拿起夏深兰换下来的衣服翻找了一遍,最后在他的裤兜里找到了一只大拇指大小的玻璃瓶。
瓶身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张纸条。
姜沉星并不怎么意外,取出那张纸条看了起来。
纸条上只有很短几句话,姜沉星看完,倏地吃吃笑了起来,着魔一般呢喃着:“原来是这样……人鱼和海子,原来如此……”
夏深兰梦到了漆黑又臭气熏天的龙王庙。
他被关在里面,孤立无援,饥渴折磨着他的神经,蛆虫妄图侵占他的身体。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姜沉星还在等他回去。
夏深兰强打起精神,摸索旁边的尸体,试图寻找到可用的工具。
找到了!一串带着刀的钥匙!
夏深兰用刀割开绳子,借着月光打量救命的钥匙,这才发现这串钥匙是爷爷的。
是爷爷,旁边的尸体是失踪已久的爷爷……
他崩溃地取下了爷爷的戒指,还有那个神秘的瓶子——
瓶子……
对了,那个瓶子……
夏深兰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裤兜,他记得他把瓶子放进了裤兜。
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小夏哥?你醒了?!你在找什么吗?”
姜沉星就守在床边,第一时间发现了夏深兰的动作。
夏深兰没回答,他低头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病服,艰难地爬起来,甚至想直接拔掉输液针去找裤子。
“姜沉星,瓶子,爷爷的玻璃瓶子……”
那个爷爷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一定要弄清楚!
说不定里面会有关于这件事情的答案。
姜沉星按住夏深兰的手,“小夏哥,你还在输液,你冷静一点。瓶子在哪?我给你找。”
“在我的裤兜里……”
“你的衣服就在旁边,我去给你拿,你等一下。”
话音未落,姜沉星已经起身去拿裤子了,生怕夏深兰一个激动直接跳起来。
夏深兰几乎是将裤子夺了过来,翻找了好几遍,却没有找到玻璃瓶子,甚至连一片碎玻璃片子都没找到。
“不见了……”
夏深兰本就是强撑着爬起来,被这个结果打击得有点恍惚,失魂落魄地倒回了床上。
“小夏哥,你找到爷爷了吗……”
“找到了……爷爷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姜沉星,我该怎么办!”夏深兰快要崩溃了,他觉得喘不过气,想把胸口撕开,想要放声大叫。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剩下,最后一点线索也被搞没了。
姜沉星抱住夏深兰,没有询问任何事,只是轻声却坚定地安慰他:“小夏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很好。你善良,温柔,坚定不移,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放在以往的任何时候,夏深兰都会保留一丝理智,绝不会使劲地抱住姜沉星。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他抱住姜沉星放声哭泣,抱得很紧,像是溺水之人抱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拼尽全力。
“我没有那么好……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跟着爷爷一起出去?为什么不去龙王庙看看?爷爷就在那里等我,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姜沉星,我的心好痛,姜沉星……”
姜沉星脸色变得惨白,却没有提醒夏深兰,甚至努力把他抱得更紧,一字一顿吐词清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是我,一定不能做得比你更好,不要自责,我在这里陪着你……”
夏深兰醒来就哭,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姜沉星勉强把夏深兰塞回被窝,脚步急促地离开了病房。
刚一出门,他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捂着嘴咳嗽,五脏六腑似乎都要顺着气管一并咳出来。
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咳嗽声,却显得更加令人心碎。
好一会儿,他的咳嗽声才勉强停下。
姜沉星看着手心的血红色,手指缓缓收紧,露出不甘的神色。
不过是一个拥抱而已……
他的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一直到傍晚,夏深兰再次醒来来。
但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的模样,似乎上午的崩溃只是一个小小的程序bug,而这个bug现在已经修复了。
但事实上,那不是一个bug,而是血淋淋的一个伤口,越遮掩,只会越加快它腐烂的速度。
姜沉星必须亲手把伤口撕开,这样才有可能恢复如初。
他坐到床边,“小夏哥,你出海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说吗?”
夏深兰眉心紧皱,明显不想提及这件事。
“姜沉星,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件事。”
“因为对象是我吗?”
“不是,这和对面坐的人是谁无关,我只是不想回忆这件事。”
“不是因为我有心脏病,你怕刺激到我,所以不敢说吗?”
姜沉星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拿出了准备好的药,一副万事俱备的模样。
“姜沉星……”
“我一直很后悔一件事,”姜沉星打断了夏深兰的话,“你的秘密被发现了,我本来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但他想让夏深兰出海,这样夏深兰就必须送走人鱼,所以他什么也没做。
这种理由姜沉星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直接说出口,而是换上了另一种惹人怜爱的理由:“但是我不想去找他,如果我没有那么多可笑的自尊,这件事本来可以避免的。”
姜沉星口中的他是谁,夏深兰再清楚不过了——那个明明财力雄厚,却把他送到偏远小渔村养病,十多年来不闻不问的父亲。
如果姜沉星找他来解决这件事,也许他真的能摆平所有村民,甚至不会掀起一点水花。
但姜沉星不愿意,因为他厌恶那个人。
夏深兰知道也理解,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不会要求姜沉星去请求父亲的帮助,更不会在事后埋怨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姜沉星会因为这件事情这么自责。
“这件事不怪你,就算你想去找他,我也不会同意的。你不需要为了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为了你的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姜沉星说得毫不犹豫且极其真诚,没有人能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夏深兰无奈地看了姜沉星几秒,终于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在讲到他被关进龙王庙的部分,一向脾气极好的姜沉星都被气得拍桌,赶紧吃了两颗药冷静。
见他的情绪稍微平复,夏深兰才接着道:“……我用爷爷钥匙上的刀撬开了锁,然后就掉进海里,晕过去之前好像看到人鱼游了过来。事情就是这样……只可惜,我把爷爷的瓶子弄丢了,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秘密,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真的说出来那一刻,夏深兰才意识到这些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复述这件事没有让他再经历一遍痛苦,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姜沉星却显得有些失落,“如果我之前阻止你出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你不必自责,毕竟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起来容易,你可以做到不因为没有及时找到爷爷而自责吗?”
“当然可以。”夏深兰会这样回答,本意是为了安慰姜沉星,却也在脱口而出那一刻明白了姜沉星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人不是全能的,无法预知到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你不怪我,也不要责怪自己。
夏深兰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这是拐着弯儿在安慰我呢?”
“那我有安慰到你吗?”
“有,谢谢你啊。”夏深兰揉了揉姜沉星的发顶,是实打实的轻松了不少。
顿了片刻,姜沉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他们做了这种事,我们不报警吗?”
“不报警,没用的,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又没有证据,报了警也不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