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凡身负重任,急欲回到大漠深处的金沙帮交付任务。此外,他还必须先回一趟老家西川郡,只有将家中老幼全都安置妥当,了却了后顾之忧,他才能放开手脚去施展胸中抱负。
可惜回乡道路一波三折,昨天才为黄圆圆盗车卖马这事儿耽搁,现如今正要驶出彩云郡的城门,却又不知是哪个扫把星在身后叫唤,拦住了自己去路。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寻常百姓又岂敢对城门守卫发号施令?
听得后面这道声音威严刚猛,一副命令的口气,李子凡暗叫不好,只道是王老五勾结了本地官员要来陷害,当下心中忐忑,回身观望。
一回头,只见三人三马早已立在身后。
通过三人黑色的官服以及胸前状若麒麟的独角兽獬豸图案,李子凡已然认出了三人身份。
此三人应是彩云郡御史队的三名巡按御史,官居七品,负责巡察彩云郡各县事务。不但地方上的一切大小官员要受其监察,就是寻常百姓家中有什么异动,他们也会在暗中留意。
不过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涉及到兵变、谋反这些较大问题,御史队都不会去干涉百姓生活,毕竟个人或者小团体的违法乱纪,自有当地官员来执行国家的法规法律。
见到来人是御史队,李子凡内心可谓悲喜交加。
喜的是自十年前皇帝重新重用都察院以来,其目的就是为了制衡在朝中迅速崛起的大将军势力,而王氏一族作为大将军的爪牙向来都是都察院重点打击的对象。因此,来人即是都察院的,那就不必担心是王老五的诡计。
但有一点值得担忧,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若非事关重大,不然御史队绝不会轻易来惊扰百姓,更别说在城门口这样众目睽睽的地方。尤其马车内的那份文件,确实与地方起义有关,一般人虽然检查不出什么,但御史队侦查手段丰富,万一真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恐怕是难以过关……
不等几名御史开口,李子凡率先跳下了马车,问道:“不知小民身犯何事,竟然劳动三位御史大驾?”
三名御史肤色各异,黄、白、黑各占一样。
其中一名黑脸红发的粗狂汉子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提一条十二节金鞭,看上去颇有几分道观里的灵官模样,先前那道威严无比的声音正是来源于他。
只见他将手中金鞭往地上一杵,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大哥找你!”
短短的五个字,稀疏平常。落在旁人耳里,却似雷鸣。尤其是金鞭落地时激起的那一道声响,更如洪钟震耳,长久不歇。
饶是李子凡曾任过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也曾见过朝野之间的各路牛鬼蛇神,但面对着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七品巡按御史,李子凡的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倒不是他做贼心虚,担心被查出车内的文件,而是眼前这个黑脸汉子仿佛天然就带着某种气息,威严刚猛,举手投足间便会令人生畏。
黑脸汉子身旁的两名巡按御史早将李子凡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捕捉在眼里,也因此更加坚定了他们内心所想。
黄脸御史道:“你今早拿去钱庄兑换银子的那锭金元宝和本郡最近发生的一起盗窃案有关,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子凡闻言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在都察院内效力过几年,对于御史队的职责职能、工作范围也还算有些了解。敢问一句,是何处失窃,何人报案?此事为何不上报官府,竟然让御史队来调查?”
黄脸御史道:“并不是简单的盗窃,此事与城外造反的匪徒有关。你有什么问题,等会儿可以和我们大人说。”
关于这锭金元宝的来历,李子凡自然是知晓的。
原是秦鸿曦十四岁那年,欲效仿其表哥流长生出门游历,但秦洛绫死活不放,也不说清个理由。就在姐弟二人僵持之际,不知秦洛绫从何处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才算稳住了躁动的少年。说来也奇,秦鸿曦与这先生竟是一见如故,就算是平日里他最没兴致的诗书礼仪,但凡只要先生来教,他也照样虚心学习。而这锭金元宝正是九离寨答谢先生的酬劳,后又辗转来到自己手里。
若要追根溯源,难免会牵扯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离寨。别人信或不信且不论,单是出卖朋友这件事,李子凡就绝不愿干。
虽然明知所谓的“盗窃案”只是一个说辞,但对方究竟是冲着九离寨来的还是冲着山里的朋友,李子凡不得而知。
不等他分辩清楚,御史队又发起了催促。随着黑脸御史的金鞭再次落地,李子凡浑身一震,只觉得被某种力量击中了心窍,心底那点想要推阻的念头就再也生不起来。
心知单凭口舌必然不能摆脱此三人,李子凡也不再犹豫,索性调转马头,跟着三名御史往城内走去。
世人不知,这彩云郡原是一处极其难得的风水宝地,托于一朵七色金莲之上。千年前此处自成一国,有大寺八百,小寺三千,号妙香佛国。五百年后,夏国一统天下,此处天现彩云,地涌金莲,故而得名彩云郡。后遇堪舆大师重新规划城池,又将此郡城建成了灵龟形状,故而有南头、北尾、东西各两足共六道城门,因此彩云郡城也称作“玄武城”。
没行多久,一行人便来到了城里的另一座西门——大西门。
跟着御史队前行,守城门卫也不例行盘查,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
出城之后,李子凡颇为疑惑,问道:“方才阻我出城,现在又领我出城,不知几位到底是何用意?”
三人之中,白脸御史生的最为俊俏,心思也最缜密,一路上他还不曾说话。
此时李子凡询问,他先是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旁边没人他才反问道:“不知李大人可还记得七年前这条道上的茶楼?”
听到御史队称呼自己为“李大人”,李子凡也没觉得意外,甚至可以说,如果对方连这点信息都收集不到,那如今的都察院就是彻底没落了。
既然对方点破身份,李子凡也不扭捏,坦然道:“彩云郡通往西川的官道只此一条,道上也就一家茶楼,我常年来往两地,又岂能不知?”
御史道:“记得就好。”
李子凡听得莫名其妙,又追问了几句,可三名御史却不多言,只答“到了便知”。
一路上,李子凡都在认真思考御史队找上自己的原因以及应对方法。
行至正午时分,众人走了三十多里路后才终于进入一个山谷,见到了之前所说的那家茶楼。
烈日当头,谷内山石都被晒得发烫,温度比外界也高出很多,忽然间能见到一座茶楼,难免让人升起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受,好像天大的事都可以摆在一旁,只有先点上两杯凉茶解渴才不枉为人。
到了茶楼门口,三名御史却停住脚步,并一改之前强硬冷漠的态度,转而恭敬地立在一旁,对着李子凡齐声道了个“请”字。
见到这一幕,李子凡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自己昔日的某位下属想要与自己见面,为避人耳目,才弄出了这一番动作。
进到屋内,只见一名身穿红色官服、胸前同样绣有獬豸图案的的青年男子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并开口道:“多年未见,不知恩人可还认得眼前之人?”
李子凡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但毕竟不知他的来意,只好打趣道:“哈哈哈!人我认得,这身衣服我也认得。就是眼前人何时穿上的这身衣服,我便不晓得了……”
原来身着红色官服的男子名叫全玄风,是多年前从西川郡流落过来的孤儿,常年在一座道观门口乞讨。因十五岁时和几个同龄乞丐玩耍,不知觉间远离了郡城,之后遇到山贼,被逼无奈下入了伙。
刚上山没几天,全玄风就被逼着下山打劫。是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人生第一次打劫就让他遇到了路过此地的西川道掌印御史——李子凡。
幸亏当时李子凡出手相救,剪除了山贼,全玄风和其他几名伙伴才能重获新生。之后全玄风就一直将李子凡视为榜样,后来奋发图强考取了进士,并在三年前成为了彩云道的掌印御史。
一见李子凡,全玄风就激动地握住他双手,请他上座。之后又亲自出门将马车内的白子木也请了进来。
三人共落一桌,痛快饮茶,各自说了些前尘旧事。
谈笑之间,李子凡又将自己近况和黄圆圆盗车卖马的原委主动说了一遍,顺便解释了为何去钱庄换钱。但顾及到全玄风的官家身份,他还是选择把自己在金沙帮落草的实情隐去,只说是家中老母病重,此次东行是为了寻访名医,替母求药。
全玄风道:“故人相聚,原本只该喝茶叙旧,不谈余事。但我却突然有个疑惑想请恩人开解,不知可否?”
李子凡道:“但说无妨。”
全玄风道:“恩人上个月路过彩云郡时我便已知晓,当时不敢惊扰,怕搅乱了你的行程。直到前日得知恩人归来,我便一直在此守候,只为当面感谢恩人的救命之恩。岂料昨日不见,今日您又往小西门去了……于此,我有些费解,恩人既然已寻得良药,理应尽快回川,替老夫人治病。可为何,您放着大西门外的平坦直路不走,反要舍近求远,去走小西门外的偏远山路?若非这几个手下机警,不知还要再到何年何月才能一睹恩人尊颜?”
全玄风这一番话真情流露、感人肺腑,字里行间非恩既情、非尊既贵,明明是一番拷问,却被他演绎得十分深情,若非李子凡久经官场,定力了得,只怕早被这张感情牌糊弄得晕头转向。
虽然对方口称恩人,言语间恭敬有加,所问之事也在情理之中,不似有刺探之意。但即便这样,李子凡也没有托大,更没有放松警惕,他谦逊答道:“陈年旧事,不足挂齿。如今全大人是官,我李子凡是民,咱们尊卑有别,还望大人不要过谦,免得折煞小民。”
接着又道:“实不相瞒,良药我虽求得,却还差着一样药引要去寻找。这药引只在三毒岭内,是一样一天生的毒物,说出来怕坏了大家品茶的兴致,所以没有提及。此行欲往毒荒,因此才从小西门出城。可不曾想,诸位大人竟然连哄带骗将我拐到了这里……哈哈哈,真是造化弄人!”
李子凡笑,全玄风也陪着笑:“哈哈,仁兄呀,小弟我私自揣度你的行程,打乱你的计划,本来应当赔罪。但仁兄却也因此转危为安,因祸得福。功过两相抵,我看这拐人之罪干脆就免赔了吧。”
李子凡半开玩笑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全大人是朝廷的五品大员,而李某只是一介平民,原本就不敢让大人给我赔罪。不过为官者乃人民之表率,何况大人还是都察院的官,要是自说自话就免掉了自己过错,只怕要落个‘宽于待己’的名头……”
“不过大人倒是可以先说说看,李某具体是转了个什么危,得了个什么福,让我自己也知道知道……”
全玄风道:“这事儿可说来话长,自上一任大将军被害之后,朝堂局势大变,各地盗贼蜂起,神州十二郡无一不受其害,彩云郡自然也不例外。幸得七年前恩人路过此地,不但救了鄙人性命,还将盘踞在城外多年的盗匪剿除,这才让彩云郡的百姓又多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近三年来,城外盗匪又有复起之势,且比之前更难对付。这帮贼以《道德经》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一句为宗旨,打着‘替天行盗’的口号专门抢劫过往的商贾、大户,又将所得财物分之与民。较之七年前那伙人人喊打、连一个小乞丐都不放过的蠢贼,这帮贼就显得十分高明且高调。最猖狂时,甚至有人跑下山来冒充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肆无忌惮地宣扬他们的‘英勇’事迹,把许多年轻娃儿都听得心驰神往……”
说到此处,全玄风手一拍桌,气得直咬牙,满脸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嗔怒模样。
李子凡听完已猜出个大概,便自顾自地展开了推测:“朝纲败坏且天灾不断,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能填饱肚子便是万幸,哪还有谁在乎什么国家法度?这一郡人民受了贼的恩惠,无形之中已背上了私藏赃物和通贼的罪名,不得已也只能站在官府的对立面。加之长期的剿匪不力,导致官府的威信度降低,此消彼长,民众助匪的信心必然也随之增长。如此下去,剿匪一事必然是越来越难,越剿越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