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坚信不疑的一切彻底被打破，他再也无法嘴硬下去，而是彻底崩溃了：“原来我们以为的飞升，都是假的吗！”</p>
另外一个鬼影要高大一些，他嘶声道：“飞升，我要飞升。”</p>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要吞没更多信仰，才能拥有规则。”</p>
他说着，面目更加狰狞，竟向着闻离江直接扑来。</p>
不仅他，四个鬼影同时飞扑而上。</p>
他们甚至完全将祁念一无视了，而是向着那个他们熟悉的灵魂飞扑过去，这是他们心中最好的养料。</p>
祁念一的手指细致地拂过非白的剑身。</p>
她没有迟疑，在四个幽魂同时扑向闻离江时，抬手冷厉一剑。</p>
月出东山之下，月光在深渊之中弥漫，为其他失散的人指引了方向。</p>
四个幽魂却仿佛被烙烫一般，停顿了下，转而疑惑地看向祁念一，面面相觑片刻，又联起手来同时攻击祁念一。</p>
能指挥深渊之物进攻大陆千年，他们不可能完全不清醒。</p>
祁念一心中没有任何胆怯，而是更进一步。</p>
剑尖掀起潮水，瞬息在她剑下卷起滔天巨浪。</p>
碧海潮生夹杂着海浪的呜咽，又被晚来的惊风吹散。</p>
这一次的晚来风急，和她以前所用的每一次都不相同。</p>
最初她剑下的风惊而疾，后来绵软愁苦。</p>
直到现在，这一阵风裹挟着她从少年游到如今的愤懑和孤绝，风中似乎交织着熊熊烈火，一剑斩下，直接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点燃。</p>
浪潮将鬼影清平，又卷起骇浪狠拍而下。</p>
从月出东山而起，又以月出东山而收。</p>
四个幽魂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次的对手这样棘手。</p>
她体内的灵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他们怎样吸食，怎样企图用恶念攻击，怎样引起她心中的恐惧，她都没有动摇分毫。</p>
她是一个毫无漏洞的对手。</p>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有种令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p>
直觉让他们不愿靠近她半步，却又不得不靠近。</p>
沧浪剑已过，接下来的剑，成了祁念一自己的剑。</p>
她双眼中亮起微蒙的光，顿时将幽魂所有的漏洞捕捉到。</p>
一记知秋不偏不倚，直接将四个幽魂的阵型挑散。</p>
紧接着，祁念一所有的剑气开始向着她自身汇聚，云野的心念在第一时间传递而来，他们两人的剑气汇聚成一柄黑白二色的巨型重剑，大到几乎要将整个深渊囊括在内。</p>
巨剑愤而斩下，在深渊中发出惊天巨响。</p>
就连深渊外驻守的人们都听见了。</p>
巨剑消弭后，祁念一身上浮现出温润的玉色。</p>
她整个人几乎瞬间被玉色包裹住，比起对外，这一剑的剑气更多的向着她自己。</p>
就好像她自伤多深，就能伤敌多重。</p>
这自毁似的一剑，祁念一没有丝毫惧怕。</p>
她轻阖上眼，眼前浮现了自己这一生经历的一切。</p>
她最初问过很多次为什么。</p>
为什么天命选择了她，为什么她和亲友们需要经历这些苦痛，为什么世间存在那么多的力有不逮，而她却还那么弱小。</p>
在每一个林中练剑的日子，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她都问过自己。</p>
时间久了，后来就不问了。</p>
她选择面对。</p>
选择去改变。</p>
很久之前，温淮瑜问过她一个问题。</p>
当初那么抗拒天命，为什么最后仍然接受到深渊中来。</p>
祁念一回想起来，那时她的回答。</p>
“不一样的。”</p>
她说：“我抗拒天命，是因为我不愿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被送去献祭。”</p>
“但直面深渊，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看清一切真相后，自己作出的决定。”</p>
“我怕的不是死亡，若在我做出选择之后，那个结果仍然是死亡，我会欣然接受。”</p>
当时的她这样回答，现在的她同样这样坚定。</p>
自毁式的玉碎一剑之下，整个深渊都仿佛化作玉色之海，温润的玉色铺满每一处地方，让正在奋力赶来的人们为之心惊。</p>
电光火石间，夹杂着血腥气和烟雨潮湿的一剑铮然斩来。</p>
玉碎自伤的剑气被茫茫烟雨冲淡，却在四个幽魂身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p>
一蓑烟雨任平生。</p>
当初南华论道上耳朵两把剑，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冲锋。</p>
祁念一和玉重锦看着伤痕累累的彼此，眼神轻擦过去。</p>
玉重锦拖着一身的血，满身狼狈但语气坚定：“我说过，若你需要，我愿为你拔剑。”</p>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天堑。</p>
“现在这一剑，不仅为你，也为整个大陆。”玉重锦低声道，“为了偿还我父亲做过的一切。”</p>
紧接着，所有在深渊中迷失方向的人都找到了这里。</p>
墨无书整个人化身剑光向着幽魂劈斩而来。</p>
剑尊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饮尽，青莲剑清凉如水，迎合着剑尊此刻澎湃而又不羁的心情，一剑耀天光。</p>
与尔同销万古愁。</p>
希望此战之后，当真能销万古愁。</p>
道尊的拂尘，慕晚的刀锋，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汇聚而来。</p>
他们在祁念一的月光之下，找寻到了这条路。</p>
祁念一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握着某种玄妙的力量。</p>
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耳畔有大陆各处人们说话的声音，相识的亦或是陌生的，无数人期待的心情同时传递到了她心底。</p>
这些信仰之力汇聚于她的剑锋之上，夹杂着深渊中每一个人的不屈和战意，同时凝结成剑光。</p>
四个幽魂之中，有一个感受到了不妙，直接将自己斩成两半，选择了断尾求生。</p>
他飞快地向上飞去，冲到了深渊尽头。</p>
等候在深渊之外的人们早已经聚集起阵法，哪怕这里没有千秋岁大能，但所有人都有将幽魂彻底埋葬的决心。</p>
祁念一感觉此时她的剑时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坚定。</p>
这承载了所有人信仰之力的剑光不断扩大，最后化作璀璨的光源，几乎要脱离祁念一的控制。</p>
祁念一双手没有半点颤抖，怒吼着斩出这一剑。</p>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剑招，仿佛能看到很多人的影子。</p>
那些曾经牺牲在这里的天命者们，他们每个人留下的祝福和守护。</p>
她背负着的影子和命运，在冥冥中汇聚到了一起。</p>
径直将残留的幽魂和闻离江的灵魂一道彻底斩碎。</p>
最后一剑，名为同归。</p>
集合了所有信仰之力的一剑。</p>
同归，同归。</p>
既是一同归去，也是殊途同归。</p>
只在一息之间。</p>
剑光在深渊中留下一道宽阔而又璀璨的印记，这道金色的印记似乎永不会消弭。</p>
幽魂们汲汲渴求千年不曾得到的信仰之力，终于被他们碰到了。</p>
以洗尽一切的姿态。</p>
斩出这一剑之后，祁念一脑海中有一瞬空洞和失神。</p>
在听到其他人的呼唤后，很快转醒过来。</p>
慕晚掩藏不住的激动，抱着祁念一哽咽道：“结束了，终于结束了。”</p>
祁念一深呼吸几下，将气息平复下来，平和道：“是啊，结束了。”</p>
她轻笑道：“我们回家。”</p>
深渊之中，哪怕最沉稳的道尊，长须掩盖下的嘴角都掩饰不住的笑意。</p>
所有人就像最初来时那样，高唱着战歌向上空飞去。</p>
祁念一在队伍的最后。</p>
深渊之中仍然幽深，极其容易失去方向。</p>
人们没有意识到，祁念一没有跟上来。</p>
她站在深渊之中，轻声道：“现在，就只剩最后一步了。”</p>
她看着手中的长剑，目光似有一瞬不舍。</p>
紧接着，眼前被云野取代。</p>
他们两人注视着对方，都只是露出一个笑容。</p>
“我们送白泽回家。”</p>
祁念一驱动着神念，将体内属于白泽的力量慢慢抽离。</p>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白泽的声音。</p>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些幽魂已经消亡，为何还要更进一步？”</p>
祁念一轻声道：“我答应了要将你复活。”</p>
“而且，只有将深渊彻底埋葬，才算是一切的终结。”祁念一道，“只要深渊还在，无论深渊中有什么，终究都是一个隐患。”</p>
“恶念永不会彻底消弭，就像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其他的幽魂卷土重来。”</p>
白泽却说：“你知道复活我，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p>
“你在妖域找到的最后一个部分，并不是我的心脏。”</p>
祁念一将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p>
“你之前说，你是我的双眼和部分神通力，其实不是。”</p>
“只是一双眼睛，不会有像你这么强的神力。”</p>
白泽叹息着，仿佛宣判：</p>
“你才是我的心脏。”</p>
一千年前，在祂被杀死，身体被分解埋葬到各处的时候，祂的心脏逃走了。</p>
那颗心脏经受了千年的洗礼，最终成为祁念一，落在中洲西京城中，被人类皇帝捡到养大。</p>
“你是我的心脏，所以你能感受到关于我的一切。”</p>
祁念一睫羽轻颤，她平静道：“我猜到了。”</p>
“早在进入妖域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了。”</p>
祁念一淡声道：“但那又如何呢？”</p>
白泽一时说不出话来。</p>
祁念一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坚定地看向云野。</p>
他们两手交握，同时握住了非白的剑柄。</p>
他们都清楚，不止是祁念一。</p>
非白是云野灵魂的载体。</p>
但非白又是白泽的骨头铸成。</p>
复活白泽，他们两个人可能都会死。</p>
云野眼底的不舍和心痛藏得很深，他的手只是虚搭在剑柄上，被祁念一带着，用她最爱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用这把剑剖开血肉，填满了白泽最后那块缺漏的骨骼。</p>
用本命剑自伤，剑灵伤害主人。</p>
无论是祁念一还是云野，都感受到了灵魂撕裂的痛楚。</p>
那种痛仿佛要将他们一片片撕碎，然后重新拼装成不属于自己的样子。</p>
祁念一在灵魂的剧痛中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在离她而去，她听见自己似乎在发出非人似的痛呼和嘶吼，最后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p>
直到一切重归寂静。</p>
……</p>
等到最后一个人从深渊之中凯旋而归时，所有人都欢笑着含泪拥抱欢呼。</p>
战歌响起时，深渊中也传来剧烈的响动。</p>
在大陆上横亘千年的深渊，在他们的注视之下开始缓缓合拢。</p>
就像是有一双手，将这个缺漏一点点填满。</p>
萧瑶游惊慌问道：“她在哪，她怎么没出来？”</p>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这个时间的神圣之力自深渊中悄然传来。</p>
他们看着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缓缓上升，光芒中似乎有一个影子，是他们在幻象中看到的白泽真身的模样。</p>
祂的皮毛雪白，双角的质地似金似玉，眼睛是璀璨的金色。</p>
天地间所有的神力都开始向白泽汇聚而来。</p>
人们看着那位神明向着高空飞去，看见天空出现一个金色的漩涡。</p>
看着那位神明消失在天幕尽头，彻底离开这个世界。</p>
直到地裂时发出的轰隆声消失，人们才怔然低头，看向地面。</p>
深渊已经彻底合拢。</p>
但还有一个人，没能回来。</p>
……</p>
三年后，原本是深渊的地方已经彻底平坦。</p>
深渊消失之后，这里出现了一个幼苗。</p>
这颗幼苗外面包裹着冰雪，叶片是赤金色的。</p>
像极了当年祁念一用的那把名为照孤光的剑。</p>
当年深渊被彻底埋葬后，叶熹微冰封整个大陆的力量消失，一夜之间，大陆又像从寒冬回到了春天。</p>
所有的地方的冰雪都完全消失，除了这棵树。</p>
这颗奇异的树在三年之后开始慢慢长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成一颗巨树。</p>
围绕着巨树的是绵延千里的竹林。</p>
这里没有被用来建造别的东西，而是不知被谁种植了一整片竹林。</p>
郁郁葱葱的竹影摇曳，绵延千里没有尽头。</p>
时常会有人带着酒到这里来，待上很久之后才离开。</p>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很杂。</p>
有人只是前来送上一束花，也有人送来一碟点心。</p>
或者是一枚洗剑石。</p>
又一个三年过去，人们仍然没有放弃，经常到这里来，企图等待一个奇迹出现。</p>
这一日，慕晚是拎着酒来的。</p>
她不怎么爱喝酒，但念一喜欢，她每次来都会带上。</p>
她和往常一样，将酒洒在地面。</p>
这里没有石碑，也没有雕像。</p>
并不是他们吝啬，而是他们不相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p>
慕晚吹着晚风，靠在巨树上，将一片竹叶衔在嘴里吹了一首不成曲的小调。</p>
小调悠扬，在东洲流传多年。</p>
“说好一起回家呢。”</p>
慕晚轻叹着，这一声被埋入晚风之中。</p>
巨树落下一片白色花瓣，触手温热。</p>
慕晚觉得今日风动竹林的声音格外大了些，让她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清。</p>
而后，她感觉到心脏一阵奇异地跳动。</p>
又或者说，是这片竹林之中，以及这棵巨树发出了如同心跳般的律动。</p>
就好像巨树活了过来。</p>
有一根藤条从巨树上伸展下来，卷住了慕晚的手指。</p>
慕晚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巨树发出微蒙的光，最后逐渐灿烂起来。</p>
一如她过去那些年怀念的剑光一样璀璨。</p>
……</p>
又一个三年。</p>
沧寰学堂里，传来幼童的挥剑的声音。</p>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还小，每次挥剑都要“呵、哈”一声，令人忍俊不禁。</p>
在幼童旁边，有一个穿着沧寰浅蓝色道袍的女修，长发高束，嘴里衔着一片竹叶，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懒洋洋道：“太慢了。”</p>
幼童们立刻紧张起来，加快了挥剑的速度。</p>
女修低笑一声，折下一根树枝，飞掠在地面上，给幼童们演示了一遍沧浪剑。</p>
行云流水。</p>
看得幼童们惊叹不已。</p>
演示完剑法后，女修感觉自己道心的最后一片，终于补圆。</p>
她身上似有金芒闪过。</p>
多年过去，天空中再次出现了那日白泽回到仙界时出现的金色漩涡。</p>
无数人看着那个漩涡，心中都开始紧张和激动起来。</p>
她身旁，一个高挑的男子突然出现，温声道：“好快啊，当年白泽说若祂离开，此界则再无人能打开天门飞升，却没想到，祂还是给你留了一点希望。”</p>
当时，他们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p>
却没想到，白泽并没有完全将非白和祁念一体内的生命力抽走。</p>
仁慈的神明，终究还是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p>
照孤光中同时留有云野的魂魄和祁念一的心头血。</p>
在合拢的深渊之上重生、发芽、温养，最后长成参天大树。</p>
祁念一轻笑一声：“谁能想到，我在妖域取到的并不是心脏，而是祂留下来的钥匙。”</p>
云野看着她：“我还是好奇，你究竟在那本天命书上写了什么，才让我们能走到今天。”</p>
祁念一瞥他一眼：“你不也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把紫水晶剑上写了什么？”</p>
云野无奈道：“说不过你。”</p>
金色漩涡中的光芒降临在祁念一身上。</p>
她御空直上，就像多年前一样，慢慢靠近那个金色的天门。</p>
大陆上，无数的修行者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同时抬头注视着她。</p>
这是神明离去之后，这片大陆上出现的第一个飞升之人。</p>
他们目送着祁念一穿透云层，向着更高的方向飞去。</p>
她去到了更高的地方，继续追寻她的剑道。</p>
她身边是始终陪伴着她的剑灵。</p>
无数人看着她触碰到世界的顶峰，最后穿透金色的漩涡，消失在了天幕尽头。</p>
无人知晓，那本已经封存直至消失的天命书中，写着这样一句话。</p>
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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