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雪无穷无尽地盖下来,遮天蔽日;风如巨墙,往当中经过的任何一个物体上压去。指缝之间仅剩下的一点视线,也是触目尽皆茫无涯际的白。饶是如何凶猛的恶兽,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在这种天气里出猎。
“这天气,”络腮胡扬起狰狞的弧度,呵呵笑起来,“老天似乎都不站在你这边啊。”
杨吉瞥了眼坐在下首的晏诗,抄起案几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帐中烈火熊熊,从来敞开的门帘如今也耐不住如此暴风骤雪,闭得严严实实。任凭风锤打在帐篷上,发出巨锤一般的响声。
寒风依旧从地面钻进来,晏诗缩了缩手脚,她的衣衫放在这种天气里,单薄如纸。遑论上头数不清的刀剑豁口,还有时刻吸收她体温的铁枷,加上勉强饱腹的饭食,让她脸色即便在火光里,也依旧青白得骇人。
听闻帐外似要碾碎一切的凌厉声响,和杨吉的话,她一时未语。
冷静,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倘若,万一,嬴舒城没来……她目光看向身旁那人的脚尖——正朝自己微微斜放——
这梵十,竟始终关注着自己。
棋逢对手,也许是每个武人血液中的渴望吧。
他似乎巴不得找到机会,能与自己好生较量。所以要是自己先动手的话,他一定求之不得。
若实在不得已……她眼神暗中转向杨吉所在,盘算着自己同对方的距离,拿下杨吉,恐怕是最好的办法。
沉默中,她朝火盆挪了挪,似乎有些畏冷。
后颈却被一只手给拖了回来。
硕大的指节,粗硬的指腹,擦过皮肤的时候,都有一阵冷锐的刺痛。
可惜……
她暗中一叹,对方用的不是锋利兵器,足以一刀斩断枷锁的那种。
一个男人,竟然是暗器高手。能将指腹盘拨成如此模样,那算珠打在人身上,足以想见是何等滋味。
“烤烤火也不成?好歹谈好了,我就是杨将军同伴。你搁着表什么忠心,有本事,杀了昱王帮杨将军渡河啊!”
“找死。”
摁住后颈的手掌瞬间加力,宛如在捏一只小猫。
晏诗眼前不由一黑,口中却继续道,“也只敢对锁着手脚的人动手罢了,哼,”她冷嘲一丝,闭目垂首,不再多言。
身后那手果然一松,“好,我等着你。”声调宛如结冰。
“呵呵,没事,梵十你就让她暖暖身子,本将军是着急,却也不差这几个时辰。都等着吧。”
晏诗终于如愿以偿,距离杨吉靠近了两步。
不过对于彼此之间的距离而言,还不如期待对岸的人,来得更近些。
此刻,乐水南岸,穆王防区的一艘小船上,狭窄的船舱里响起比雪落还要细小的悄声絮语。
“王爷,您怎么样?能扛得住吗?”
“没事,快走吧,不能再等了。这天气一时半会不会停的。”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探出半个身子,利落地将船划离码头,一边忍不住埋怨,“您要属下打野兔要血也就罢了,怎的还真伤了自己呢?”
“他们那帮老狐狸,不受伤瞒不过去的。皮肉伤,不碍事。”
“唉……”
幽幽一声长叹,化作一蓬白雾,瞬间被风吹散,小舟也如一叶白雪,消融在码头灯火照不到的茫茫夜色。
一夜暴雪,气温骤降,江上浮冰已变得硕大,冰层渐厚,楼船行进都尚显困难,何况所载不足十人的快舟。
梭状如柳叶,快则快矣,却上狂风打头,下有急浪翻倾,中间还满是巨岩般的浮冰,这艘载着王大宝和穆王二人的轻舟好像不似行进在水面,倒像在最嶙峋的礁石上爬坡。
还未到江心,剧烈的颠簸就第三次差点将人从船中抛出。
光凭王大宝一人之力,别说朝着目标前进,几乎连稳住船身也不能。
他哪里还管得了方向,只顾得上一手紧抓船舷,一手死揽住穆王,两人抱着头蜷缩在舟里,随波沉浮,左甩右晃。
“这样不是办法!”
穆王冷然开口。
“把桨给我一支,咱们一同用力!”
“可是王爷,您身上有伤!会撕裂的!”王大宝在风浪中急急劝道。
“管不了了!咱们这样,别说按时到得了地方,连过不过得了乐水都不知道!”穆王推开王大宝紧揽住自己的手,起身去船尾拿桨。
“只是这阵的风太大!它一过,属下就能找回方向!”王大宝脸上早被风浪打湿凝成冰粒雪子,根本顾不上擦,仍想伸手劝诫。
“现在距离咱们出发有多久了?”穆王剑眉微凝,轻斥道,“来不及了!”
“这天气,我们走得本就比预料中的慢。不可再等!现在莫说是冰雪交加,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闯过去!”
不由分说,穆王屈身,取桨在手,开始探身出外,控制船身和航向。
王大宝眼眶一热,手下越发拼命使出劲来。
低低的闷哼被咽下,逸散出唇齿的些微,也被风浪和浮冰碎裂声尽数埋葬。
在两侧的共同施力下,轻舟终于在浪尖上稳定了下来,朝着既定的方向——“失手之地”——晏诗被俘、王大宝饮恨的染血滩涂,破浪穿风般扎去。
终于经过江心风浪急剧之处,对面江岸已遥遥可见,灯火阑珊处,微光遥洒独舟上。
王大宝终于得空甩了甩麻木的手,抹一把脸上雪水,喜出望外回头道,“王爷,我们……”
“王爷!”
……
惊呼传不到遥远的杨军大帐,即便这帐中已安静得,能听到水滴的声音。
来自安放角落的刻漏。
尖嘴下凝成的水珠“啪嗒”、“啪嗒”稳步落下,像是安眠梦境的背景,杨吉双脚搭在面前的案几上,眼皮半睁半闭,也不知睡过去未曾。
而其他人,比如他身边的裨将,把玩着腰间算珠的梵十,却随着水珠的落下,越来越清醒。
浮箭缓缓上升,爬向刻着“子”字的横线。如今只剩窄窄的一条缝隙。
如同春风度里舞姬的眉毛,或者杨吉下颌处那一道刀疤,再或者,是阴阳两域的分界。
按她对他的判断,此刻外边不该如此静谧。即便她捕捉着除风雪之外的一切声响,仍旧没有听到丝毫有利讯息。
心与浮箭方向相反,缓缓地,随着滴漏,一点点地沉下去。
杨吉突然抖动了一下,从虎皮上直起身子,“什么时辰了?”..
“回将军,不足一刻便到子时了。”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叫本将军!”
“要是耽误了大事……噢,人竟还没来吗?”
“从怨女峰到这都得几十里,这天气,要上岸,那边也早该有动静了。将军,我看,穆王是不会来了。”
裨将说着,目光如剑直射下首。
晏诗头发松绾,斜斜垂与一侧,正坐在火盆旁的椅子上,火光如血泼面,不辨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