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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为何,谢尘从知县府回来后脸上便不甚挂着笑意,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寡淡着脸,这会儿看着倒像个无心无情的比尼了。
从荒地回到罗家,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能不能请谢尘大发慈悲超度了永安县数量如此众多的游魂。
他扫了屋里老老少少站了一地的鬼,低敛下眉目,薄唇一动“贫僧不修慈悲心,行打不了佛七。”
“这……”屋内几个鬼面面相觑,有几分颓唐。
若是没人能帮他们超度,只怕这永安县中受鬼瘴污染的游魂会越来越多。
顾彧抬眼看了他一眼,张口便来“你教我,我来。”
高个儿吃了一惊,眼珠瞪得老大“你个有头发的还懂超度?”
顾彧翻了个白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这又不难,现学总归来得及。”
高个儿“……”
矮个儿“……”
这话说得,是个鬼都不敢让这祖宗超度一下。
他提出的方法确实可行,只是——
“劳烦诸位施主再等贫僧七日。”谢尘忽地开口。
“为何?”顾彧一蹙眉问。
谢尘骨劲的手在他面前摊开,是两枚残缺的金玲。
他说“行超度之礼贫僧需修好它。”
“可……”余捧金有些踟躇地开口,“县城里这么多游鬼,要如何把他们都聚起来?”
没想到他搬完柴棍又回来打盹儿的老爹幽幽转醒,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脸寻向谢尘方才出声的方向“小师傅,我先前打一场铁花便能把十里八乡的人都聚过来,不晓得鬼也能看见莫?”
谢尘微一垂眼,看向他“贫僧可把符纸融于铁水,余施主一同挥洒,便可大范围进行法事。”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尚一头扎进屋里连着七日都未踏出一步,就连给他送到门前的饭菜也未动一口,活像要升天了。
只是他进屋前,顾彧拦下他问“为何你不能超度?”
谢尘身量比他要高上几分,闻言微垂下眼珠,在他脸上钉了片刻,才道“恶鬼罗刹心者,满身杀孽,修行者不渡人、不渡己、不渡众生。”
·
“可是……”余重八一脸愁苦地哭丧起脸,“这没钱咋买铁块啊!”
顾彧“……”
在场众人“……”
众人静了片刻,一分钱难道英雄汉。
就这么静着静着,顾彧说话了“你这些年扔进干渠里的铜钱加起来可够?”
老余头掐着手指粗粗一算,点头如捣蒜“够嘞!够嘞!”
于是高矮两个更夫又成了苦力,前前后后从那道尸渠里搬出来了至少六百枚铜钱。
等到买了足够的铁块,还剩下一些钱,老老实实上缴顾彧,毕竟他们这群鬼也用不着啊!
·
七日光阴如野驹飞驰而过,只是这七日传雪都未出过一次鞘,也未答过一句话。
若非骨剑上隐隐拢着的一层熟悉的真气,顾彧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已经魂散了。
这些日子他便一直拎着谢尘做的木剑在街上转悠,身后跟着高矮两个更夫,从东市逛到西市,东头有家专卖桂花酿的酒家,西边开着个百年陈酒店,康宁街上有户烧饼便宜又好吃,南平巷口晨晨有个大娘出来卖蒸包……
余捧金则是留在罗家陪着余重八打铁,借着谢尘给他的一点真息,父子二人得以相见,余重八每日打完铁就喜欢做的就是让肥猫给他念带来的那些文章,一张张淫诗艳赋摊在眼前。
余捧金看看他爹欣慰的神色,被猫毛挡去一脸惆怅,绞着脑汁儿现编。
有一日清晨他又被他爹拎起来晨读,被早起地高个儿看到了,高个儿略微识点字儿,细着小眼睛朝这头一瞅,整个人都惊得清醒了,讶异道“你还给你爹读这种……”
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憋出两个字“东西?”
余捧金立刻抬头,龇牙咧嘴地朝他示意“别说话!”,可他个猫脸谁看得懂。
余重八听出不对劲来,打铁的锤子“钉!——”地一落,震得余捧金心肝儿乱窜。
他儿时就最怕他爹打铁落锤的声响,往往是他随着同窗逃了课去河边捞鱼被抓回来的时候。
“捧金?!你写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又写了那些胡造的眼瘤子?!”余重八粗声一问。
余捧金一捂耳朵,夹紧屁股准备开溜。
他爹便撸起袖子,猛地翻过他,“啪啪”地拍上两瓣儿屁股蛋子,一边打,一边涨红了脸“叫你不学好!跟着人瞎混!你说这学是不是你想上才凑钱让你上的?!你对得起你娘吗?!”
他娘是那年余捧金哭着闹着说要上学,连夜走了八里地去娘家借钱回来的路上被冻出了风寒,这一病便再也没从炕上爬起来,临终前余捧金还是个八岁的稚童,嫩着白生生一张脸,跪在她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说娘您放心罢,孩儿他日定会考取功名,让他们都知道是个叫冯春花的女子教出了个大状元。
只是现在……
余捧金舔了下猫爪,来不及感伤年少,身后抽来的手便挨上屁股了。
白猫看着体态丰盈,蹿得倒快,余重八拎着木棍跟在他后面穷追不舍,一个瞎子倒跑的虎虎生风。
连着几日,罗家小院里都是从早到晚的“热闹”,猫飞鬼跳,鬼仰狸翻。
那时,顾彧往往就坐在窗沿上,单膝曲起,一手懒耷耷垂在身侧,一手端着酒盅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这西市买来的酒不如仙家陈酿的醇厚,这永安县的日子不如太一山时的安宁,不知为何,他却生出一股不舍……
仿佛离开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这般轻松快活的时光了。
……
七日一过,正房的木门被人“吱吱呀呀”地推开。
那时他们还在小院里吃饭,说是“一起吃饭”,实则是顾彧捏着一双木筷,一边吃,一边给旁边几个鬼烧黄纸捏成惟妙惟肖的馒头。
谢尘推门时一人三鬼一只猫齐刷刷看向他。
僧人双手合十,耷下眼皮“贫僧已准备完毕。”
高矮两个更夫先是一愣,相互对望了一眼,眼眶逐渐红起来。
分离的日子,悄无声息的到来了。
·
余重八讲,这打铁花如何打,有句老话说得好打白不打红。
那意思呢,就是熔成水的铁汁温度一定要高,过了炙红的颜色,烧出白炽,才能打出花来。
买来的铁器尽数化成炙热发白的铁水,余重八□□着上身,一手握着根柳木棒,轻舀了一勺铁汁,猛地向上一拍,洒向半空,一棒接一棒,接踵而连。
在半空迸散开来,接着是一声钝响,铁花飞溅,银星如雨。
高矮两个更夫划着腿儿跑了满县城,把能通知到的游魂都通知了,有些知道自己是鬼,有些不知道自己是鬼,有些迷迷糊糊知道自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