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也不知为何,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了,纷纷朝县城中央走去。
这打铁树花的动静也引来了不少生人,他们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有人能打铁花了,可细细一琢磨,却又好似隐隐在哪里见到过,谁也说不上来其中缘故,也不知有个叫余捧金的老鬼执念生痴,对他干了一生的活计死也难忘,做了鬼还要来县里臆想出铁汁逢年过节便要打上几次。
“哎?这前年不是还有人来打过铁花?”人群中有人道。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又有人一皱眉,狐疑地问。
“好像是有罢……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记不清了……”那人咕哝一声。
顾彧在人群后听着,捏着细口酒瓶的手顿了一下,才仰头抿了口温酒暖身。
当痴鬼的记忆从活人那里淡去,那便是留不长了……
寒风微起,飘动着一身素袍。
谢尘立在屋顶,单手合十,低低念了句经文,手中摆起金铃。
永安县的上空忽然响起了模糊且清脆的铃响——
叮叮——
叮叮——
叮叮——
一声声铃音似佛堂余音瓮瓮而起,携梵音顺风从街巷穿来,茫渺而深沉,朝生晚死,蜉蝣一梦。
野游在各处的鬼混迷茫地抬头望向天空,随着金星闪耀又缀向四方,灰沉的魂魄渐渐有了光亮,融成星点最终散于风雪之中,同星点落向八野尘间。
顾彧遵着他先前教的法子,划火点燃三柱清香。
白烟袅袅而起,在风中却也未散,直直飘向天际,香灰积了老长三条,在某刻,铃音顿下的时候,陡然一散。
这就说明,成了,游荡了这些年的无名鬼都要上路了。
甭管好的、坏的,都随着这三柱清香散于四野。
是人莫要行邪道,铃音三响散尘烟,一散执念、二散缠、三散妄想,见神仙。
“含春兄弟,”矮个儿不甚好意思地挠了下头,靠过来,“我马上就要走了……”
他哽了一下,踟蹰道“你……不会忘了我们吧?”
高个儿涨红着脸未吭声,面上同样有些殷切地看着他。
他们本就是永安县无父无母的孤子,靠着百家饭长大,如今看着他们的人都已经逝去,惟一可能记住的人也就只有面前的人。
若有人逢行清还能叨念着在这小小的永安县还活过一高一矮两个更夫,那他们也不算逝去罢?
顾彧懒懒一摆手,头也没回“放宽了心,会给你烧钱的。”
矮个儿面上一喜“诶!诶!多谢多谢!”
高个儿忙不迭问“那我呢、那我呢!”
顾彧仍旧轻着嗓音答“多一份的纸钱我还出的起。”
高个儿正要点头应,声音却止了,他的身体变得透明,一旁的矮个儿因为少了那么几寸,已经要白到了脖颈儿。
他有些不知所措,升起了哭意“含春兄弟,你看看我们,别把我们的模样忘了……”他揉了下眼睛,“要是你钱烧错了人可咋办啊……我们在下头就靠你接济了……”
“放宽了你的心,”顾彧仍是没回头,抬手一仰,“我从官籍里找来了你俩的生辰八字,短不了你的。”
“好……”高个儿一抽,吸了吸鼻涕,想到他一身病骨,要死不死、能活不活的模样,声音已经很淡了,“我也会在下面给阎王爷求情的……让他不要那么快收了你……”
“你他娘——”顾彧冷不丁回头瞪来,一顿,身后什么也没了,他怔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回过身,仰头望着茫白的天际。
余重八挥舞着的手渐渐慢了下来,天上缀下的银星却愈发地多。
他呆呆地望着天,满是瘢痕的眼睛竟能窥见一抹天光,他便知晓了。
幽鬼成痴,只有他自己明白已成了世间苍茫一抹尘魂,那抹痴念便要化了……
金星闪耀间,余重八缓缓扭了下头,朝着他们站着的树下怔了怔。
寒雪随风扑在脸上,余捧金眼睛略微张大了。
父女母子之间,好像就是这样,子女不用多言,父母不用多语,凭着一个眼神,便懂了千言万语。
人群笑影中,铁汁化作星点点缀下,好像只是眨了一个眼、晃了一下神,那道佝偻略带笨拙的身影就不见了。
繁寂过往,惊梦乍破,徒留空寂一场。
余捧金撑着猫爪僵起身躯,愣在原地。
确山村头有棵老树,余捧金幼时常从家中蹒跚学步跟到树下,看着他爹褂着破旧灰衫与铁花班子拉着驴、驮着大风匣去临镇打铁花的背影。
如今多年过去,老槐树早已在某年大旱中枯死,记忆中的灰衫渐渐矮下去,不知是他大了,又或是父亲老了,那道背影慢慢融入尘土,成了一道不散的黑影……
人生鼎沸之中,无人留意到脚下一只蜷缩在桌下的野狸已经在寒风中呆愣了许久。
顾彧抱臂微微眯起眼睛,瞧见巷口徐徐驶来的马车,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踹了一下,“旺财,走了。”
余捧金木木讷讷地“哦”了一声,尾巴微微向下一摆,跟了上去。
顾彧先一步踏上马车,见谢尘素衣乘雪地同马夫坐在外头驾马,大手一挥,蓑衣挂上那颗秃头,还不等谢尘道谢,便一矮身进了车里。
这马车是买铁块剩下的铜钱从客栈租来的记里鼓车,只是银两有限,借来的车也就不那般舒适,只能勉强坐到城外的阳舟县去,他们再做竹筏进到雍州主城。
顾彧进了马车就坐没坐相了,瘫着身子骨斜靠在木板上,裹了那件厚厚的狼袄,惬心地眯起眼。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那肥猫上车,勾起指骨撩了下帘子,垂下眼朝他叫“怎么还愣着,快上车,要走了。”
余捧金看了他一眼,点点猫头。
临上马车的时候,他转身看了最后一眼。
余重八打上天的最后一捧金花已全然缀下,鼻息里已经散满了呛人的酸苦。
那时,风停了,树止了,人散了。
父亲的身影不见了,从此白粥不可温、黄烛不再燃、红亲不见爹娘,他永久的被困在孤寂的囹圄中。
白猫一眨眼皮,轰然矮身,不禁簌簌流下泪,蜷起猫爪跪在地上,艰难地撞着脑袋朝着故土的方向沉沉磕了三下“身毁拜父姑苏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骨寒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那顶马车上头已抚上一层细雪,徐徐行驶上出镇的小路。
旺财爬在车窗上,窗褂子打在脸上也毫无反应,雪景映在斗大的猫眼里,永安县渐渐淡了出去。
行了还不到半个时辰,便彻底看不到了,他才被拎着后颈抱回顾彧身上取暖。
路途偶有颠簸乱石,震开门帘,卷起一枕寒风。
半路山雪,苍山不见。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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