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永霜十六年,也就是大奉王朝的元佑八年,此时已值盛夏,远游千里的兄妹两人,一个留在了大奉王朝,一个则终于归家。
在自家妹妹离开的这月余时间里,瑰流仍一路北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是为修行。
一路上并不孤单,因为男人身前身后总是有个活泼的小丫头跑来跑去,一会儿追追蝴蝶,一会不知从哪抓到个小青蛙,跑累了就拽着男人的长袍耍无赖,结果也总是能够顺遂她的心愿,即便男人其实一点也不累,也会选个阴凉的地方暂作休息。
这段路,看似是无聊的消磨光阴,却必不可缺。放浪形骸于山水,暂时忘却诸多烦恼,疗神养心,治愈神伤,至少寄情这片山水,他不会经常想起她,不会再像先前那样万分痛苦。
大奉本土人氏的小丫头,本应该和瑰清一同回家,临走前得知男人并不打算一起回去,当时就赖着不走了,本来还有商量的余地,毕竟是个小孩子,大不了花些心思多哄一哄,但是瑰清反而热锅浇油,说了句;“你不想回去,我偏偏不想带你。”
结果可想而知,小丫头坐实了心中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宁愿跟着男人风尘仆仆,居无定所。
当哥哥的,瑰流能不知道妹妹的那些小心思?其实她对这个小丫头虽说谈不上喜欢,但也绝对不至于到了心烦的地步,之所以那样不近人情,不过是想要她在意的哥哥有个陪伴而已。
所以瑰流劝了几次之后,也就任由小丫头跟着自己了。
暮色时分,燃透的火烧云逐渐散去,天边只余留淡紫色的余晖。
结束了一天的脚程,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山谷上,远远眺望,已经能够看到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城池,按照大奉正统皇室的说法,这座城池和再北上的两座城池是南北分界线,也是风水术士口中的阴阳谶纬线。
过了这三座城,便是一马平川的战场,再往北,便是苟延残喘的大奉皇室的退居之地。
离开大奉叛军辖境的希望就在眼前,只是这三座雷池重地,连一只飞过的鸟都会被射杀,想要从此中安然无恙地脱身,简直难如登天。
身穿青衣的小丫头,方才跑的太欢的缘故,所以微微发汗,脸颊通红。
瑰流一身麻布粗袍,沾满灰尘,脸上覆着一张栩栩如生的丑陋面皮,这身行头放在人群里,估计都会被划为难民一类。
不过他自己虽苦,却不曾亏待小丫头。身后背着的那身行囊里,除了藏有诛仙剑,还有一套雪白袍服,其它全是小丫头的干净衣服。
这么来看,倒就有点像是一个年轻的父亲,领着个小女儿躲避战乱了。
“累不累?”瑰流笑着问道。
“有一点。”小丫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小流,我饿了。”
“小流”,是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称呼。大奉官话中的“流”字,发音很像地方乡音中的“五”,“小五”又是大奉家家户户都知晓的特别称呼,一般用于主人称呼仆人,加上二人之前玩猜拳的时候,瑰流输给了小丫头,愿赌服输,以后得管她叫公主殿下,所以“小流”这个称呼可谓再合适不过。
瑰流一点脾气没有,笑道:“那公主殿下想吃什么?”
小丫头撑着腮帮子想了会儿,说道:“想吃鱼。”
瑰流的眼神很自然地瞄向山谷里的潺潺小溪。
“算了,再吃顿干粮吧。”小丫头似乎想起了过去,自言自语道:“以前连干粮都吃不起,饿了就找野菜,没有野菜就啃树皮,现在至少天天能够吃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瑰流愕然,忽然想起了百年前国子监那场万人围观的儒释之辨。
一生唯信佛法的僧侣率先发难:“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
这句话意思是说,遁入空门之后,才知道人生种种,不过一场虚无。
贫苦交加也好,荣华富贵也好,不过如水中月般虚幻,一碰就碎。
国子监那位集儒学之大成的老祭酒这样应道:“汝之所为,有所为而为,吾之所为,无所为而为。”
这句话便有些晦涩难解,能够即刻就听懂其中要义的听众寥寥无几。
瑰流也是请教了国师,才懂了老祭酒这句话的意思。
“儒家追求现世功利,不是以本心的目的去做。相反,之所以去追求现世功利,追求现世的幸福,是因为这件事本就应该去做,它自己便是自己的目的。”
所以老祭酒也就是在说:“你佛家告诉众生要苦修,方能极乐,世俗欲乐是恶果,好衣、三餐。多眠等是世间贪欲,必须持戒寡欲,离此绝非佛法。你本心向佛,这便是你本心之欲,便是有所为而为,难道这就不算是你们口中的贪欲?”
看似无懈可击,僧侣却这样回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假的当作真的时候,真的则是假的,如果所有人把“没有”的事物相信了,那么“真有”的事物就被当成不该有的事情了。
对此句,老祭酒不再针锋相对,转问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