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前,一路向下。
因着邻近水系,地下暗河四季不枯,沟渠纵横深广,间有洞道密布,犹如一座倒错迷宫,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不比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郞铎在京隐忍数月,为的就是今日这番行动,他于昨夜将八名“野狼”安插到了进来,每隔十五丈,彼此前后接应,连缀出逃离庆安侯府一带的最短地下路线。如此一来,即便追兵有所察觉也来不及分辨走向,而有永安帝这样的人质在手,最简单有效的火药断路之法也不可取,足够他们逃出第一重围堵;倘若计划有失,这暗无天日、结构复杂的沟渠洞道又是藏身周旋的大好地方,拖延个三天两日也不成问题,足够随机应变。
可惜他忘了一点——这世上总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一群离了草原的狼。
京城这场乱局能够落子至今,真正棘手的从来不是明面上的敌人。
昭衍提着郞铎回院之前,江烟萝也没有干等着,她根据钉子传回的图纸,预先推算出了对手的撤退路线和沿途接应点,再给这几日来不甚安分的家伙们列了张名单,最后一人分饰两角,以指蘸水在石桌上推算了不下五次行动安排。
江烟萝了解玉无瑕,正如玉无瑕了解她。
她们于六年前初相识,首次合作就完成了惊动武林黑白两道的绛城杀局,之后玉无瑕查出了季繁霜在碎星局里的私心手脚,以此跟江烟萝结成了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然而,她们又心照不宣地预见了反目成仇之日,六年来莫有一日放下过对彼此的提防,一旦图穷匕见,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玉无瑕翻脸在先,江烟萝睚眦必报。
唯一令她捉摸不透的,是昭衍在这场争斗中的立场。
傅渊渟之死是绛城一役的终末,却是九宫飞星复仇的开始,江烟萝从一开始就知道玉无瑕入听雨阁所求为何,她也正好需要引入外力打破四部之间对峙多年的僵局,使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因此,在确定昭衍就是薛泓碧后,江烟萝不难猜出他与玉无瑕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的深浅如何、信任多少,又不可轻易下定论。
昭衍说他为傅渊渟的死怨恨玉无瑕,江烟萝是不信的。
可他的生死只在江烟萝一念之间,要说玉无瑕会将信任尽付于他,江烟萝更是嗤之以鼻。
玉无瑕如今要与她翻脸,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昭衍跟她同舟共济,同样是情势所逼别无选择。
信错与否,是成或败,就在今日见分晓了。
江烟萝身如飞燕,轻盈越过一道深沟,落在了青苔遍布的大石上,回头下望。
沟里有一具尸体,乌勒人的模样,胸膛洞开,满脸血污。
这是郞铎布置于此的八名“野狼”之一。
昭衍离开浮云楼前,将从郞铎口中拷问出的情报留在了主院石桌上,江烟萝召集人手后回去看过,与自己事先推测所得无甚出入,于是命人装扮成清理狼藉的差役进入地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除了眼前这具,远处每隔十五丈还能陆续找到七具尸体。
继续往前是自投罗网,而在失去永安帝这一护身符后,藏身地下也成了自掘坟墓,至于蒙混过关……
江烟萝唇角微扬,眼中如有血海翻涌。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任何人踏出地下洞口,等来的只会是万箭穿心!
刺客只有一条路可走。
江烟萝蓦地转身,以毫厘之差避过了后方刺来的一刀,刺客失手也不慌乱,刀锋顺势向下一沉,转身抬腿踢来,人与刀飞旋如轮,眨眼间连招三变,分刺江烟萝身上三大要害!
刀锋临身,江烟萝猛然下腰后翻,寒芒在她脸边劈空,刺客手臂一震刀势再变,点地斜飞一丈,如箭矢般后发先至抢到江烟萝落脚之地,又一刀朝她头颅斩下!
“呛啷——”
眼看如花头颅就要凋落,刀刃劈上了一根细丝,发出金戈交鸣之声,江烟萝手臂扬起,长丝飞转如蛇舞,左晃三,右荡一,顷刻将刀刃紧紧缠绕,刺客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连人带刀被这根丝线拽得向前飞出。
江烟萝正欲一掌击出,忽觉一阵刺骨寒风袭来,振腕一抖欲将人甩向石壁,不料丝线竟已凝冰,寒气经此蔓延过来,瞬间封冻了她的手指。片刻迟滞间,那刺客已扑至面前,折身回肘一反转,长刀震断冰线劈向江烟萝肩头。
这一刀落在了实处,却不见白衣透血,客定睛一看,竟有无数细虫从衣衫破口下钻了出来,犹如蚂蚁抱树,将刀锋牢牢粘在了江烟萝肩上!
一惊之下,刺客腰身骤然发力,手臂运劲欲将长刀夺回,不想他这厢一拔,竟把江烟萝整个人也拽离地面。地洞内幽暗少光,江烟萝的身子也轻如飞絮,刺客没能立时感觉到刀上重量,顺势回身一斩才发觉不对,只见寒光闪动如流星,八根丝线从江烟萝两手中纵横飞出,每根线头都连有银针,顷刻洞穿了刺客四肢八处骨节!
针线入体并无刺痛,显然毒性不小,刺客举刀朝丝线斩去,奈何先机已失,江烟萝的身子陡然上腾,操纵人偶般将刺客带得飞上半空,将至洞顶时绕过一根倒悬大石,而后旋身飘落。如此蝴蝶般上下翻舞了七八个回合,看似眼花缭乱,实则迅疾无匹,前后不过三息之间,江烟萝已织出一张丝网,针线穿骨过肉锁死四肢躯干,将刺客牢牢“缝”在了网中!
胜负已分了。
江烟萝飘然落地,十指牵丝一拉,整张网子立时收紧,银针早已深深钉入骨中,丝线也勒进了皮肉,一道道可怖红痕浮现,滴滴鲜血沿着丝线一路淌到她手上,将白玉指尖染得如涂蔻丹一样。
她只要双手挥动,便可轻易将一具血肉之躯大卸八块,但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脸上甚至看不见丝毫战胜的快意。
“你的截天阴劲……”江烟萝拧着眉,目含杀气地看向那被困网中的刺客,“傅渊渟当年传你阴册,是将你视为补天宗的下任宗主,早在你叛出山门之际,武功已至第八重境界,即使这些年来止步瓶颈,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玉无瑕,你在看不起我吗?”
随着这一声质问出口,丝网猛然收紧,刺客一条胳膊几乎要被生生扯离躯干,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旋即竟是笑了。
笑声入耳,江烟萝神情冰冷,脚尖忽地一点地面,飞身至刺客面前,左手按石借力,右手朝对方脸庞抓去。
刺客全身受缚,连脖颈上也有丝线勒过,已是避无可避,只能被她抓个正着,脸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撕扯剧痛,一张皮落在了江烟萝手里。
看清刺客真面目,江烟萝的脸色倏地变了。
不是玉无瑕。
这个伪装成陈朔、串通郞铎与萧正风两方对永安帝下手的刺客,在揭开了人皮面具后,露出来的竟是杜允之那张脸。
“仙子……我这样不堪一击的废物,竟、竟也有耍弄你的时候。”
没了面具遮挡,杜允之已是口鼻溢血,他的武功不算高强,哪怕得了玉无瑕三成截天阴劲,也无本事将之炼化为己用,五脏六腑已被寒毒所伤,此刻遭到外伤内力共同反噬,连吐出来的血都是冷的,隐约夹杂着冰渣。
他快死了。
杜允之这一辈子都贪生怕死,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慷慨释然之情,毕竟他从来不是英雄好汉,人世间有万紫千红,阴曹地府却只有刀山火海。
可他看上江烟萝一眼,又觉得万紫千红胜不过她眸中春水,刀山火海也不敌她心下寒潭。
他追随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接近她的时候。
身上多处传来割裂之痛,那些丝线已经勒进了血肉里,杜允之疼得眼前发黑,又感觉到体内有万蚁啃噬般的奇痒剧痛,若非全身动弹不得,怕已摔落在地挣扎打滚,直到抓烂全身每一片皮肤、撞碎每一根骨头,再如何想活的人也恨不能就此死去。
“真的是你。”江烟萝眼神森冷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从惊风楼主院出来的?”
杜允之咬紧牙关,江烟萝却不会有半分恻隐之心,那些看不见的虫子好像渗透了每条骨缝,使他耳边出现了“沙沙”幻听,仿佛要他听着自己如何从里到外地被蛊虫慢慢吃掉。
他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地道“今天……子时……”
江烟萝的身躯骤然颤了下。
倘若杜允之早在子时就离开了惊风楼主院,再由玉无瑕易容乔装成为陈朔,秋娘不该在禀报时只字不提,而在未时……她明明感应到了,有只蛊虫随寄主一同死去。
杜允之既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当时代他死去的人是谁?
玉无瑕眼下又顶着谁的容貌身份,正在哪里?
刹那间,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悸感席卷了江烟萝全身,徘徊于此的游魂好像都聚拢了过来,幽冷阴风压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拉下黄泉。
“看来您都猜到了。”杜允之的视线已经模糊,声音也渐渐弱下,“不愧是仙子,只要看见了我,就……再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你。”
江烟萝抓住他的头颅,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寒声道“是谁?”
她问得莫名,杜允之却是一清二楚,他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突然有如潮恶意翻涌上来,咧嘴笑道“当然是……离你最近、最了解你的,那个人啊。”
他说的是谁,她同样心知肚明。
江烟萝面若凝霜,她定定看了杜允之片刻,忽然收了丝线,一手向他胸口拂去,直取心脉要穴。
可她的手堪堪落在杜允之身上,恰好有风吹来,江烟萝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毫不犹豫地变抓为拍,一掌将杜允之打出去的同时飞身后退。
“轰——”
一声巨响,火光闪动,杜允之甫一摔落在地就炸裂开来,原来他在身上藏了火雷,企图与江烟萝同归于尽!
地下沟渠气流难通,此处空间又狭窄逼仄,纵使江烟萝见机得快未被卷入,爆炸产生的狂暴冲击仍是震伤了她的内脏,她如折翼鸟儿般落在那藏尸水沟中,以此避过了大半余波,喉口仍是一甜,肺部如有火烧。
等到尘埃落定,原处只剩下一个大坑,崩塌的碎石落了满地,江烟萝无须多看一眼,仅从心底传来的颤动便知杜允之已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