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
“嗯?”我赶紧回身,“大哥,怎么啦——”
他的眼眸在犹豫,灰蓝色的目光盯了我好久。
“你…到底……”
“哈,大哥,你怎么了啊?”我冲他笑了,“这些东西啊,都是我婚后那什么马文先生教给我的呀,而且,我又想起来很多事情——咱们小时候詹姆斯的妈妈教我做的苦荞麦茶我又想起来啦,改天,我们一起尝尝,还有还有!我的头发,又该补染啦——”
“……”
“去忙你的吧。”他有些仓促地转身,似乎在回避某些东西,“对了,埃尔文今晚开钨钢合金发布会,你去把合金细节给他报备一下。”
“好的!”我笑着,不知不觉,在那背影之后,笑出了泪——
乔伊啊,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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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伴着温柔的月色驶向维纳斯歌剧院,一路上利威尔看出了我的局促,抱起了手臂来。
“那么紧张做什么,”他在皱眉,“林肯年轻时是王都有名的登徒子,还追求过你母亲,那老头没你想得那么严肃,你的身份他似乎能猜出一二,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那老秃子从不跟宪兵团打交道。”
“我母亲?”我瞬间想起了那个梦境,我想问我们的母亲不是一个人么?后来想了想又止住了口,这样看来真的不是,那唯一可能性的血缘纽带指向了乔伊休谟的父亲。此时我似乎理解了他那句“或许吧”是什么意思,莫非乔伊和他“或许”出自同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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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的协议书推到林肯勋爵面前,老头子先是笑了笑,又摸了摸那撇小胡子,“不是吧丫头子,从一开始我就纳了闷儿了,你从来不识字的,谁又教会的你,马文?”
“绕着弯儿调戏我的部下有意思么?”利威尔丝毫不买帐,二郎腿坐姿很经典,“实话说了吧,她怎么可能是乔伊,你以为兵团会窝藏逃犯么?”
“嗯?”老头子挑了挑眉,“这可不像你,你也变了,小矮瓜。”
“嘁,”利威尔表情有些冷了,“眼下是兵团的要事,你在她的长相上乱做什么文章?这合同,你考不考虑?”
“是啊勋爵先生,玛丽亚形势危急了那么久,现在是关乎人类存亡之际,我的发明可以给兵团提供莫大的协助,这协议的条件对您来说也无比丰厚,您可以再仔细看看——”
“你的发明?”他饶有兴趣地搓了搓胖手,“要不是因为你在军团,打着军方研究人员的旗号晃来晃去,你可知道每年要有多少人死在这所谓「发明」上么?丫头子,最后一页纸上加上「一切技术研究出自调查兵团,与林肯勋爵无关」,这协议,才能算是有诚意。”
不是吧……这么小心,这个时代,王政对科技发展压制成这样么?我耸了耸肩,不等回话,利威尔又开了口,“成交,老秃子勋爵,明天我们的人将被派去做原油勘测,你先派人清清场子。”
“是——兵长大人!”老头冷笑了几声,“真是火急火燎的一群疯子,等哪天急吼吼跑进巨人肚子里,除了美女兵,老夫可不替你们立半块功德碑!”
“嘁,咸湿佬!”
唉,这场谈判几乎没有我插嘴的地方,流氓会流氓看得我好过瘾,我大哥原来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外面的大厅里演奏者我不知名的壮阔雄浑的交响曲,这个金色音乐厅我很喜欢,哪天有了钱,要常常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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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分馏技术,是依据原油不同组成成分的沸点不同而对各部分进行分离的一种技术。
从燃料气,到汽油,石脑油,石蜡油,柴油,燃油,润滑油,蜡,重油,最后是沥青,我脑海里仅存的关于石油分馏的记忆,不足以提炼出纯度非常高的柴油和汽油,必须要在这个基础上一步步实验,但尽管如此,从发电机到电灯再到钨钢合金,到四冲程燃油机,再到石油分馏,这四项发明的问世早就远远超过了一个高压水枪的价值,它们足以掀起一场工业革命。
我说过,我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可我是地道的理工科出身——高中理科党,再加上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的本科,就设计草图来说这些基础的科技还是比较轻松,我没想到在学生时代整天喊累的专业会在我重生之后起到如此作用——仅仅一个月,这份回报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月期限已到,眼看着高压水枪的实验如期进行,柴油机运行得畅通无阻,吸气,压缩,做功,排气,四个冲程为水流带来强大的动力,十米开外冲破一块厚钢板。而这时我竟然觉得有些累——在这个时代里,在这么多天埋头于草图埋头于机械里,我累,可是更让人难过的是那种蔓延于心的孤独感——这是个连看到个电灯泡都兴奋到欢呼雀跃的时代,这是个连“女权”二字提都未敢提出的时代,我想去问问张伟,看,被你抛弃的人美丽又有才,你后悔么?可是……我再也寻不见他了,此生,再也无缘了……
这个午后,我觉得我终于有底气去找埃尔文史密斯了。
“四项专利我毫无保留地让给调查兵团——不,这本来就属于调查兵团。”我把所有的技术副稿整理成了四十多页纸,装订好,放到了埃尔文面前。
“非常好。”他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乔伊,不,嘉德妮娅伍德,你为兵团乃至全人类做出了杰出贡献,我会在军团功劳簿上,写上你的名字。”
“谢团长,”我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窗外是夏日聒噪的蝉鸣,阳光被窗棱分成方格状的破碎光景,我定了定神,“团长,这一个月,我拼了命制造出了那么多东西——可是我的侄子托尔休谟如今还被关在宪兵团的军妓所里,他还小,是我这个姑姑失职使他留在了那里……团长,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请您想办法把他接出来——我知道,只有您能做到!”
这哀求,让我几乎无力,我深深地鞠下躬去,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咳……”他似乎思忖了一下,“这样吧,托尔的事情我会替你打听,如果有机会,我派人把他接出来……”
“有机会?”我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团长……托尔他才四五岁,他不能待在那里,您忘了吗,一个月前,您答应过……”
“乔伊休谟!”他一下子正色,“进了军团,你就是军人——士兵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再者,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觉得如果你把要求换成「我要做团长」之类的,我也该答应吗?就因为你,多少便服宪兵频频路过兵团,如果再去接那个男孩子,我会变成那些权贵的眼中钉!”
“不!”我急了,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哪怕是派人暗中接他出来,也不行吗?!”
“收起你的私心吧,嘉德妮娅。”他的声音放缓了些许,从桌后立起身来,“你该把你的才华与精力,完完全全放在人类的未来这件事情上……你要知道因为你的价值你才值得留在这里——是你的科研能力甚至是你荒诞不经的预言,我不管你以什么理由提前得知了玛丽亚之壁破壁的情报,但我能因此留下你,也能因此把你送上断头台,你懂吗?”
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涌上心扉,从脚底到指尖,再到每一寸呼吸,我渐渐木然的目光里是这个标准军人公式化的眼神,指尖随着握拳深深嵌入了肉里——我感觉不到疼痛,他在威胁我。
滴答,滴答,度秒如年的几分钟里我的眼泪冷却在了腮边,我恨我自己——我想怒吼,可是我连为托尔冲冠一怒的勇气都没有——脚步移到训练场的法国梧桐树下,利威尔在一群新兵里的背影让我想冲过去抱住他——可是我的脚步却瘫在了原地,埃尔文留给我的那句话被我反复咀嚼——「这件事不准向利威尔提起,这是命令。」
哦,林栀,你才搞清楚你寄人篱下的微妙处境么?夏天的风明明带着热气,可我还是觉得冷,我想嚎啕大哭,可是却发现自己连放大悲声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一个人木着,任眼泪连串地往下流。
托尔……对不起……此刻,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林栀啊林栀,你有何面目面对这具身躯的主人乔伊,你有何脸面去安享乔伊为你带来的一切温暖?!
你不配。
心里有个声音在一句句呐喊。
林栀,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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