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伯母气势汹汹地跑到你父亲家来,插着腰站在我的房门口说:“老幺,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
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感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那时一盏手电筒大约七八块。你父亲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
你父亲每每一听见,便慌不择路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爱着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就如沈从文笔下那些贫瘠的男人一样。所谓的情感都只在年轻时吧。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我们家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地经过。所以我已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只言片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住了一个月的院,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你祖母出院了,还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住在我们家调养,业已两个月。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一样。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那光色依然迷人。
吃午饭时,你凤子姨妈来了。凤子姨妈给你祖母一百块钱,我事先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凤子姨妈就将一百块搁在沙发上走了。凤子姨妈刚从外打工回家,因为她儿子考上了高中奥赛班,与你那时考的一样好。让我帮她在学校处租了套公寓,我给她找好了。这一百块钱实是对我的谢意。就凤子姨妈本人,是个钱都捏得出水来的人,本来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恰好遇见你祖母病了,就给了这一百块钱。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的坐在沙发上,我在厨房洗碗,望着客厅的那一幕,实在有些闷气。仰望窗外,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菜地,由此的狭隘,想到小厂的一望无垠,心里便如隔了两层天。小厂的无垠主要表现在精神及身体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与身体都是不自由的,掌管在你父亲与你祖母手里。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地坐在一起,对我说出的话却装聋卖傻,只当我是个外人。因为我在厨房里,就这一百块钱对你祖母说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只当没听见,贴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剥她的小指头。你父亲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她说:“您老就收下吧?”于是你祖母就将那一百块钱立马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父亲那恐惧哀怜的表情,我亦有看见,他是怕我气恼,但他却于我先就气恼了。对着我发了一顿莫名的怒火,恨不得骂死我!一贯他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至今认为嫁给你父亲,是我人生最大错误与失败的原因。尽管他现在已是你父亲,我也不掩埋我的观点。他就此掩饰什么呢?掩饰他母亲与他骨子里同样的贫瘠?在我认为,你祖母就是贫瘠。怎能当着自己儿媳妇的面,靠在她儿媳妇的男人的肩膀上,而对她的话只当耳畔风呢?她是在挑唆这对年轻夫妻的婚姻年寿么?
在此,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父亲与你祖母的意思,那只是独我的深沉的哀伤,他们永远不懂。这些天来,他们亲如恋人或一家人的漠视与排斥,已让我习惯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拥有妻子与家庭。更谈不上如何爱护自己的女人及孩子。在此,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