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中央有一方石桌,上边还摆放着些许糕点和一壶酒,旁边的蓝彩鎏金炉子还点着驱蚊的香料。
见此情景,姬宁便隐约晓得了方才徐禄话中的意思。
若是闻漓要罚他,直接让人抬了刑具到桐花殿便是,叫他来这里,又摆这些阵仗做什么?
他将手放在冰凉的石台上,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惶恐,良久后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上星辰出神。
可过了好一会儿,闻漓迟迟不来,姬宁本想再去问问徐禄,谁知一转身,旁边树后竟有动静。
“谁?”
本以为是刺客,姬宁还警惕着往后退了两步准备叫人,但当树影下的人走出来,在这夜色中刚见得些眉眼轮廓时,他整个人都失了神,怔愣在了原地。
“多年不见,娘娘可还好?”
男人风尘仆仆,连脸上的胡子也未来得及刮,军装亦是没来得及换。
相比起四年前分别时,那浮现出一些老态的脸颊旁,两鬓也已经白了些,但在姬宁眼里,依旧是一副相当可靠的模样。
男人本欲上前来向他行礼,却被姬宁一把瘦骨头拦住。
他哽咽摇头,眼眶更是红了个彻底,却带着笑,看着男人认真喊了声:“父亲。”
说罢,终究是难以自抑抱住了至亲之人,颤抖着藏着自己的泪:“孩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姬宁的父亲姬淮,乃是这一代姬家的当家家主。广德帝在位时镇守北疆,多次抵抗外贼,也可谓是战功赫赫。
可再怎么拼了命地为大沂效力,终究也只是挂了个征北武将军的头衔,并未得个正儿八经的爵位。
所有人都知道,大沂皇室畏惧姬家,更畏惧姬家人手里握着的北铮军,生怕他们功高震主。
即便如此被皇室忌惮,姬淮一直以来却未对朝廷有过半句怨言。
“自从廷儿替我在战场上守着,为父也算落得个清闲,这次带着人马秘密护送收缴的战利品回朝,也算是拖廷儿和你的福得皇上重用。”
姬淮与姬宁斟酒对饮,又自顾自说了好些家中的事,想让跟前的人宽慰。
好半天,姬宁悠悠开口,竟问了句:“父亲,孩儿这些年曾做出许多有辱门楣之事,父亲……可怪我?”
虽然在姬宁长久地被关在那冰冷的宫室之中,但他却是知道,外人都评价他狐媚惑主,不知礼义廉耻,现如今还给他扣上祸国妖妃的帽子,这辈子他都得带着污垢活下去。
姬淮紧握着酒杯,稍许后又放下,竟抬起布满沧桑痕迹的手轻抚姬宁的头,开口道:“你从小到大,为父于教育你上多是严苛,却也清楚,宁儿秉性良善,温顺恭厚,过去种种事,我虽听闻了,但心底里明白,你多有不得已的苦衷。”
“父亲……我……”琥珀色的眼睛被月光荡漾出一抹涟漪,他轻皱着眉,浑身透露出的无奈都被渲染着,却什么多的话都说不出。
从前他善良明朗,生活中未遇到那么多坎坷,也甚少露出这种表情。
“娘娘比以前瘦了很多,可是吃不惯锦城的菜?”姬淮又问。
姬宁勉强笑答道:“是不习惯,不过陛下前不久让赵东阳来照顾我的饮食,已然好了许多。”
提起那位九五之尊,姬淮踌躇着,终于问了句:“娘娘与陛下旧时情谊匪浅,现在……你们感情可好?”
确实在外人眼里,闻漓喜怒无常,难以猜测心思,尤其是对待明妃……
“现在我与陛下提旧时情谊,怕是只有惋惜……”姬宁淡淡说着,带着一股伤感。
姬淮闻言,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担忧起姬宁在宫中的处境。
只听跟前眉目如画的人又道:“但陛下如此安排我与父亲见面,足以见得他待我不薄,是姬宁愧对他……”
长夜寂寥,明妃在朗月台静坐了良久才带着些酒气下来。
徐禄赶忙上来扶着他,赔笑道:“娘娘恕罪,陛下方差人告诉奴才,因着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现下让奴才先送您回桐花殿休息呢。”
姬宁脸上带着一抹饮过酒后的淡红,抬眼看了看徐禄,怔愣着点了头,又“嗯”了一声。
桐花殿侯着的素纱和其他宫人见主子安然无恙归来,皆是松了口气,又听闻明妃喝了酒,都忙活着下去准备热水和醒酒汤。
姬宁任由下人们折腾伺候着,沐浴后酒醒了一半,坐在床前披散着长发,竟把玩起了手上的镯子。
徐禄还未走,叫了人送了架手摇的扇架子上来,上边画着的图案是连成一片的蝶闹牡丹,镶着一层金丝垒成的花边,即便是从前宠冠后宫的任贵妃宫里,也没放过这样精致的。
徐禄:“陛下说如今天热,又怕用冰娘娘身子受不得寒,就让奴才把这扇架子给送来。”
说罢,他又招手让一个小宫人专门跪在扇架子旁摇着,不疾不徐的,刚好将屋子里的热气散出去。
姬宁问:“陛下还在议事?”
徐禄赶紧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批着折子呢,让您先歇息,不必等。”
“嗯。”姬宁点点头,欲言又止片刻后抬脚上了床往里侧躺着。
他自己现在也真的拿不准闻漓的心思。
就好比现在,他不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还在生气,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无甚担忧,反而心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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