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老是向住持抱怨,他受不了这个味道,一刻也受不了,紧接着,便借口说,他要下山,他要去山下呼吸新鲜空气,再这么闻下去,他会死的。
他清楚地记得,住持总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种味道,是世上最宁静、最祥和的味道,它是祥瑞之气,是金明寺峥嵘岁月的凝华,是长长久久的象征,闻着愈烈,越是觉着踏实,秦淮这座都城便越是安宁,倘若有一天,这种味道淡了,甚至,甚至有一天不复存在了,金明寺便不存在了,秦淮的灾难也就来临了。
张驼背压着胸口,屏着沉重的呼吸,极力冲到殿外那一刻,往日熟悉的风景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变了,变得让他觉着陌生,觉着胆颤,甚至觉着恐惧。
长长的台阶上,一具又一具尸体惊雷般滚了下去,面目狰狞的妖魔张着血盆大口,发出一阵又一阵狂笑,手中带血的弯刀,像纤夫手中挥舞的纤绳,在一片又一片血泊中,激起一朵又一朵鲜艳的涟漪。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只在一瞬间,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伤口篡改。
撞钟的大肚子和尚不撞钟了,以肉体为刀为盾,一个劲地撞向那成片的妖怪。
扫地的高个子小僧不扫地了,以一柄扫帚为刃,跃下高高的台阶,势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劈柴的小豆子不劈柴了,也学着他的师兄们冲出了后院,举起手中三尺斧头,朝一颗颗邪恶的头颅狠狠劈去。
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大寺院,这是怎么了?
那些老和尚呢?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令人讨厌、令人厌倦的老和尚呢?关键时刻,人都去哪了!?
有本事建寺,没本事守寺,算什么英雄好汉!
雪白的台阶几乎都要被染红了,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金明寺是不是要完了啊?
他掩在柱子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一双原本被恐惧撑大的眼睛,后来越睁越小,直至生疼。
他丝毫不敢眨眼,他好害怕眨眼之间,这个地方会彻底地消失,连同那些挣扎反抗的人,熟悉的人,亲人,彻底消失!
骤然,一个身材魁梧,莫约十尺长的男子跃上最后一层台阶,手持两柄带血弯刀,朝功德无量大殿步步逼近,口中厉斥:“把你们寺的住持给我叫出来,不然我定血洗了金明寺!”
身后,两行斑驳的血迹,艳得有些扎眼。
张驼背急急背身藏到柱子后面,双眼飞快闭上,竭力躲过那人一对几乎能吃人的虎眼。
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着,心跳顿时敲响了惊天鼓,脑海中似有万马奔腾。
老和尚死了,金明寺也完了。
他要逃,他一定要逃!
拿定主意,他旋即绕过柱子,沿着殿前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廊孤注一掷地冲去。
跳下长廊尽头那一刻,也算暂时摆脱了狼人的视线,张驼背站在原地,迫切的眼神在四周一扫。
三条路在他眼中延展开来,往前是放生池,往左是钟楼,往右是花木禅院。
他究竟该走哪一条,才能逃出这座早已龙盘虎踞的金明寺呢?
正在纠结选择哪一条逃生之路时,余光低处,一个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住持......”
熟悉的声音,于慌乱中,骤然扣住他瑟瑟的心弦!
张驼背目光不经意一扫,“唐长老!”
看到唐长老的那一刻,他整颗心就像猛然被谁掰扯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他旋即跪到那片血泊之中,看着血泊中的唐长老缓缓将手伸向自己,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般感受,他觉得,此时的唐长老十几年的矍铄一朝不复,昔日的威严也转瞬间荡然无存,他就像一个垂死病中的老人!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以前住持带自己下山去别人家中给人做过法事,其中不乏超度亡灵此类事宜。
那时他还小,胆子也小,那种场面他其实是畏惧的、排斥的,可是出于好奇,他还是忍不住看了。
他亲眼看见,一屋子的人跪在一具尸体前,哭得悲天悯人,那一幕当即看得他心里毛毛的。他还记得,回寺后的几个夜晚,他都在噩梦中惊醒。再后来,住持再也没有带他参加过这类法事。
不知是幼年的阴影挥之不去导致最后恶化,还是因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他,心中竟不再是幼时的感觉,还有一种与之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见到唐长老的那一刻起,便在心底油然而生,溢满整个心头。
只见唐长老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地交至他的手中,那是一块浮生令,传位之令。
接过浮生令的那一刻,只觉得格外沉重,精致的玉雕如鲛人的眼泪,玲珑剔透,蓝田玉暖,细细摸着上面精心雕刻的每一处纹理,心中不断敲着鼓点!
黎桑绮春年,金明寺第一百零一任住持,张井春,玄德大弟子乐乐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