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万里无云。
秦淮城外,青青溪流之上,水雾袅娜,仿佛要氤氲整个人间。
清脆的铃铛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待马蹄声近,那铃铛已响在耳边。
烟波之上,千里马颀长的身形掠过,马蹄飞踏响惊雷!
此时水面乍暖还寒,水花四溅,发出了连环激荡之声。
“北疆捷报!北疆捷报!”
马背上的风人拉扯着嗓子喊着,秦淮城门刚刚打开。
从雀跃之中苏醒,城墙上的士兵揉着惺忪的睡眼,将脑袋探到城头下,四方一扫,那声音却已响在身后,且越来越远。
“北疆捷报——黎桑凯旋军主将——卫凯旋——于昨日午时——葬身北漠——金沙河。”
千里马一路驰骋,喜悦的声音从朱雀街一路飘向聚龙城。
一时间,城中冰火两重天。
风族人,喜笑颜开,欢呼声如烈焰高涨。
北传捷报,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仇族人,呼天喊地,恸哭声似阴雨连绵。
噩耗降临,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也很清楚。
金殿,宛若春海,春意盎然之息。
“哈哈哈哈……”
龙升之上,龙颜大悦。
“传令北漠,朕要,犒赏三军!”
各种封赏,接连不断。
一旁记录的内官,笔墨飞扬,忙得满头大汗,生怕错听、漏听,错记、漏记……
邱内官,手执拂尘立在龙座边,眼神在龙升上下徘徊良久。
想必君主是忘了,龙升之下还跪着一个季青云。
他斜了斜身子,将脑袋凑到君主耳边提醒了一句。
漠沧皇朝龙升下瞥了一眼,看着匐身跪着的季青云,这才想起了什么……
笑意渐渐阑珊。
“季爱卿——”
“臣,在!”
季青云的背稍稍抬起,始终低着头,丝毫不敢冒犯君威。
“爱卿方才有何事要奏?”漠沧皇淡淡问。
方才说出,心中还好受些,北疆捷报一至,倒教他口含黄莲,有苦难言!
垂视着地面,季青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刹那之间,他手中笏板高高举起,与漠沧皇一照面:“起奏陛下,时至今晨,雨花台修建已大功告成!庆国大典也正在详细筹备当中,还请陛下定下吉日,也好如期完成大典!”
句句荒唐!字字诛心!
他说出这番话时,心如刀绞。
漠沧皇,斜靠在龙座上,几乎是盯着季青云听他一字一句说完的。
不难发现,他语调平平,面色如水般沉寂。
漠沧皇收起目光,理了理衣袍,悠然道:“好,很好。这当是喜事啊!”
嗤笑一声,迟疑的目光慢慢送向季青云,“可朕从季爱卿这里怎么就看不出一丝喜悦呢?”
“金殿之上!臣,不敢犯上!自当不苟言笑。”季青云逐字接。
“诶——季太师此言差矣!”
百官前列,有人笑着提醒。
“而今凯旋军主将已死,凯旋军遭围困,漠沧首次在北漠取得大捷,此乃我朝之大喜!庆国大典在即,无人不翘首期盼!今日这朝廷之上可谓是喜上加喜!吾皇大悦,便是臣子之福,此等良辰美景,季太师又何必拘谨?”
这巍巍朝堂,他官居三品前列又如何?到底是一亡国奴。
但凡有了苗头,火上浇油、见风使舵者,便大有人在。
“哎,凯旋军是黎桑前朝的精锐,如今这精锐的主将战死了,季太师焉能不念一番旧情?这捷报于他?嘿嘿!恐怕不是什么大喜事哦!”
只恐众口铄金,季青云拧了拧身子,竭力为自己辩解:“鄙人既臣与陛下,自当一心一意效忠陛下,至于这位大人口所说的旧情?鄙人着实不太懂。鄙人从政多年,向来不吟这等酸词!”
待说得旁人无话可接时,他又道:“今日的朝堂的确是喜事连连。吾皇乐,臣子自当乐其乐。得见吾皇大悦,鄙人也打心底为之大悦!”
一旁闹得沸反盈天,有人却不动声色。
李执始终都阖着眼,就这般隔岸观火。
上头,漠沧君主终是发了话。
“季爱卿心里既得喜悦,何必压抑着呢?季爱卿若真觉着开心,那便开怀地笑出来!让满朝文武都知道,爱卿此刻很开心!得见君臣一心,有乐同乐,那时的朕,才是真开心!”
漠沧皇轻轻一问,像是在试探。“爱卿,觉着呢?”
这一回,漠沧皇是有心刁难了!
“陛下所言,极是……”
季青云收下举起的笏板,缓缓将头抬起,目光涣散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透着困倦。
真没想到,他堂堂太师,竟有一天也成了勾栏瓦舍中,卖笑逢迎的神女。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让他笑,他又该怎么笑呢?
秦淮沦陷整整有二十六天!
这二十六天里,他从来没有过一丝笑颜,哪怕是假意逢迎的笑。
他早已忘了,该怎么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众目睽睽之下,他举起头,仰天长笑一声。
这一笑,笑得很酣畅,笑得丝毫不失自尊。
那更像是对一窝蛇鼠火辣辣的嘲讽与轻蔑!
离季青云较近的人,听到那刺耳的笑声,顿起一身鸡皮疙瘩,有人索性将笏板暂夹腋下,腾出手将耳朵捂得紧紧的。
没有比这更难听的笑了!
然而,漠沧皇似乎看得很满意,眼神在大殿之下一扫,以命令的语气笑着说:“笑,都与朕笑!”
似惊雷。
形势突变,那些宫女与太监早已吓破了胆,但君主声声催紧,他们也不得不略略地张开嘴,同那些大臣一般——笑,可劲地笑!
一时间,金殿外炸出了一片笑声。
金殿之中,群臣仪态尽失。
等君主不再笑了,大殿中的笑声也星星点点地消失了,气氛陡然死寂。
可偏偏有几个蠢货太监连带几个宫女,笑得差点合不拢嘴!妙笔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