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光的眸子,孤寂地对着窗外那如瀑的雪影,胸膛起伏不定……
秦淮河畔,寒风乱作,将雪吹得遍地都是,折断的旗帜被烽火染得漆黑,斜插在一座雪陂之上,与之作伴的就只剩几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鲜血,便是从这里开始流淌的,它们与多处分支共融共通,一直流到雪陂之下,在这天寒地冻里,悄无声息地汇聚成一片血泊。
白白雪霭飞散不尽,血腥味与糜烂味凝聚在这半空之上,野花开败,溪水停滞,冬虫不敢近。
几声嘶哑的凄厉声中,一只灰黑色的秃鹰从一片苍白之中振翅飞来,在几颗头颅之间,来回跳动着,啄食着。
大雪泼天,遮住了面目非的画面,遮住了流淌的鲜血,遮住了皑皑白骨,遮住了杀戮之后留下的无尽残骸。那些原本清晰的轮廓愈见模糊,天地一色,仿佛融为一体。
而那些不属于这里景致一点点变得苍白,一点点消失不见,将秦淮最初的面貌一点点还原……薄薄的水雾,缥缈的苍山,停船靠岸的柳叶渡,犬吠的乌衣巷,还有那些最初的宁静和美好。
在这片难能可贵的静谧之中,那些亡灵也该安息了吧!
几处坟堆前,跪着一个衣着破损青丝散乱的女子,她眼角凝滞着几滴残泪,风吹不干,只能寂寂地流着。
这一刻,连风雪都开始慢下来了。
“娘!爹!不孝女白饵,来看你们了!”对这亡父亡母的牌位,三个响头重重地磕在雪地上,是刺骨的冰冷。纸般薄的身子微微而起,她欲语泪先流,“女儿不孝,没能替你们守住白家。女儿六岁便去了水榭歌台,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们身边,亦没能让你们过上一天大富大贵的日子,如今不在人间了,亦不能让你们得到厚葬,唯有,这一陂土,一块木板,落在这荒郊野外……娘,在世时,您总和女儿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无病无灾,日子顺意便足矣。可女儿知道,您和爹爹常于深夜说起,其实您一直都想要搬进一个大宅院,您二老也期盼着有一天,在一块大大的匾额上,能写着‘白府’二字,想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能各自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大房间。您向来是喜欢热闹的,所以您总期盼着,二哥能早些成家立业,三姐和我都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归属,五妹也能早些长大,等逢年过节,每个人都能成双成对地踏进白府的大门,还会有好多个小孙子、小孙女围在自己身边,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该会有多热闹啊……女儿不孝啊!”
万千悔恨压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喘不过起来,望着那一个个牌位,她最不敢面对的,便是她的白生大哥了,而最难吐露的,便是五妹一事……
恨只恨,流离数日,未能及时找到小桃桃,导致她一步步错入皇宫,小小年纪便要独自承受那么多的悲伤,承受那么多的恨;恨只恨,找到了,她却没来得及保护好她……
“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四妹无能,是四妹无能啊!雨花台下,我将尸体寻遍,都没能找到小桃桃的遗体,四妹真的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对不起……”她匍匐着筛糠一般颤抖的身子,双腿就跟断了似地一点一点往前挪,挪到白生大哥的牌位前,悔恨像毒药一般不断腐蚀着她的心,“大哥,求您原谅四妹的无能,求您原谅四妹……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寒风阵阵吹,吹动着土堆前的野草,是如斯的寂寞……
后来,狂风席卷而起,刮来了枝头枯叶,刮来了密密麻麻的雪片,吹乱了她松散的青丝,吹乱了她单薄的衣裳,她一袭刨冻土、掩新雪、立牌位的身影,也在风雪中渐渐迷乱……
“爹,娘,他叫李愚,是女儿共患难之人。女儿不孝,未经二老同意,便将一陌生男子的衣冠冢立在了此处……希望二老不要怪罪与女儿。”
新雪筑起衣冠冢,牌位上写红颜泪:故人李愚
飞雪之中,她将身依偎在那衣冠冢上,抱着那牌位听飞雪,让思念翩飞。
李愚,原谅我只能为你简单做一个衣冠冢了,在这世上,我就只有你赠与我的羌笛了,我终是不忍心将它就此埋葬,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我会一直将它留在身边,就这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想,我守着它,便是守着你。
以前总觉着,回忆最是苦,可这一刻却觉着,回忆最是美好。回忆里,有我们最可贵的初遇,有我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这一路的风雪兼程,虽然我们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分别,却也在一次又一次地重逢。
何其有幸,与君相遇,何其有幸,与君重逢。我想,大抵是前世缘,今生续吧!因果相循,周而复始。这一世,你我之间,未能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来世,还要相遇。
……
衣冠冢前,她一袭白色罗裙,散于雪中,似玉兰绽放,漫天的雪花,在她清澈的瞳孔中,飘飘落落,为她转换了时空,自雪夜的青陂飞去,飞向了亡奴囹圄的上空,从半缺天窗徐徐落下,落在了雨花台上,落在了她翩然的舞姿上,落在她的眉间心上,一点点将她埋葬……
恍惚之间,风雪深处,北风呼啸里——
“抓捕叛国奴,严惩卖国贼!抓捕叛国奴,严惩卖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