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李睦、明宸、林灵已经欢欢喜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席处坐下,白星才忽然往花萦那里传了一句话“总得要去试一试。”
“只要我们把握住分寸,”白星道,“应该是不必太担心的。”
花萦也听出了白星话语中的不确定,但她细看得白星一阵,想说的话就都收回来了。
白星不知道他的动作,很有可能会触怒孟彰,甚至是触怒孟彰背后的人吗?
他知道。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不说道脉之内,就是他们自己,甘心眼看着原本在这帝都里还勉强算是势均力敌的两方道脉力量失衡,甘心看着他们被李睦、明宸和林灵远远甩在后头吗?
凭什么?!
“对的,”花萦喃喃道,再一次说服她自己,“只要我们把握住其中的分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星、花萦这两个小郎君小女郎净顾着说服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眉眼间还带了一点喜意的石喜,正在沉沉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
在白星、花萦心神回转的前一刻,石喜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手上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难怪三清道脉的人在他们酆都里就是要比北辰阁和瑶池派的人体面。
告假的孟彰,其实并不只是在童子学学舍里掀起一片不小的涟漪,就连整个帝都洛阳的某些地界,都激起了些变化。
就似谢远,似孟彰名下的那些商行、农庄,更似帝都乃至是安阳郡里的孟氏族人,还包括散在帝都各处的鬼婴胎灵们,同时还有帝城里的司马慎。
挥退了近侍后,司马慎也是很有些怔忪。
“不愧是孟婆的幼弟,不愧是备受各家关注的资质这等修行进度,委实是惊人。”
司马慎暗叹了一句,不觉回转自身。
“他修为进展那般迅捷,我也不能慢。”他道,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一缕地脉龙气来。
这一缕地脉龙气,是几日前他阿父武帝司马檐着人送过来给他的。
对于他们这等阴灵来说,地脉、水脉、阴脉的龙气,可谓是绝顶的修行资粮。
哪怕是他阿父手里,也没有多少。
这一缕地脉龙气
司马慎很清楚,就是从他阿父武帝司马檐那边给他腾出来的修行资粮。
垂了垂眼,司马慎压下心里的感慨与无奈。
他站起身,转身往内室里走。
独属于他的修行阴域,就在那里。
“还是修行吧。”
投入那方乳白梦境世界的孟彰,却不知道他的这一次破境,到底都在帝都、安阳郡里激溅起怎样的涟漪,他正睁着眼睛,茫茫然地打量着现下的他自己。
此刻的孟彰,并不是安阳孟氏那个面带病弱之气的小郎君,而是
一条丈长的银白游鱼。
跟孟彰在月下湖里见到的那些银鱼很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相似。
不过认真说的话
孟彰苦中作乐地想那大抵是月下湖的银鱼们像此刻的他。
沉定了心神,孟彰开始着力掌控这一具肉身。
不尝试倒也还罢,做过尝试以后,孟彰得到了另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这具银白游鱼的身体,并不归属于他的掌控。
也就是说,他现今的情况,不过就是属于他的意识因为目前未知的原因,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而已,并不是他的身体在这个梦境世界中,变化成了银白游鱼的模样。
弄清楚这一点以后,孟彰也就不挣扎了。
既然不是他做了什么才导致这种情况出现,那么动手的,便该是另有其人。
而就他当下的境况来看,那幕后动手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梦境的真正主人——那一条银白神龙。
他不会是对手。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既然如此,那他只静观其变就是了,反正他现下,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危险的信号。
孟彰放轻松下来,一面跟着这条银白游鱼在河水中生活,一面细细感应着自己的肉身。
不挣扎归不挣扎,但他还是需要确定自己的情况。
也许是梦境世界的主人察觉到了孟彰的意图,也或许是孟彰的意识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渐渐熟悉了银白游鱼身上的气机,他很快察觉到了另一道相似又不同的气机。
那是?
孟彰凝神想了一阵,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
那道气机,分明是他根本梦境世界里的那叶龙舟。
循着那道气机,孟彰终于找到了在龙舟上沉沉睡去的他自己的魂体。
看见那一道熟睡的魂体,孟彰悄然松了一口气。
龙舟停在梦境世界的边缘,混似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
孟彰守住心神,细细感应魂体,尝试着将自己的意识挪移。
随着孟彰的感应,他魂体对意识的召唤与吸引越发的清晰。
那是牵系着风筝的绳索。
孟彰无比确定,只要他奋力一挣,便能循着那道牵引回返魂体之中。
暂时来说
孟彰收回心神,沉在这一具银白游鱼鱼身上。
不必着急。
反正他随时能走不是吗?
现下就直接离开,两手空空的,不是白跑了一趟吗?还是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看看
孟彰安下心来,跟着银白游鱼在河水嬉戏觅食。
渐渐地,孟彰察觉到了异样。
这银白游鱼明明无有灵智,却可以本能地在水底里寻找各色灵物吞服,到清晨、深夜的时候,它还会游上水面,对着初升的大日与中天的明月吞吐气机。
这银白游鱼,分明就已经踏上了修行道路了。
孟彰心中明悟,便也就平静地看着银白游鱼的灵智渐渐开化。
游鱼它开始了思考。
从今日要吃什么,到那些在它体内流转的暖流到底是什么;从那些大鱼真的很可怕,到这一片都是它的地界,只有它狩猎猎物,再没有猎物能够狩猎它
它成为了这一段河流的主人。
孟彰随着这条银白游鱼走过那些莽荒又枯燥的岁月,随着它渐渐变化,看它身形拉长,看它额头渐渐生出独角。
孟彰偶尔从银白游鱼的生活中回神,也会有一些感慨。
这游鱼正在化蛟
但这感慨只是孟彰心神中偶尔激荡起的一点涟漪。过不得多久,这一点涟漪也就平复下来了,留在孟彰心头的,是漫长岁月流淌过给他留下的奇异平和。
这种平淡冲和,似乎唤醒了什么,孟彰渐渐地看见了眼前奇异又瑰丽的天地法理。
那些法理很有些熟悉,又很有些陌生,孟彰悄然沉了进去。
但他心神沉定的同时,却也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始终记得,他自己是谁,他在做什么。而不似早先时候,那茫茫无所觉的近乎道化状态。
孟彰魂体里正在缓慢流淌的精气,开始一点点加快速度。
这些精气在孟彰魂体中每流淌过一个周天,便有一分属于孟彰的道则与法理融入这些精气之中。
孟彰的魂体,赫然在他意识离体的同时,开始了炼气境界的修行。
虽然这种自发的修行速度比起孟彰主动牵引精气修行来,要慢上了一些,但算上孟彰正在体悟的这些天地道则法理的收获
在总体效率上,却是此刻的孟彰更高了一层不止。
孟彰的修行很是顺利,但那边厢的银白游鱼的修行速度,却慢了下来。
它似乎本能地察觉到,自己缺失了什么。而缺失了那部分的它,不是不能继续提升境界,但接下来它需要面对的,便将是整个天地的压力。
银白游鱼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放弃,这种焦灼甚至越过了意识的间隔,感染到了依附在它身体上的另一个意识。
孟彰。
孟彰从那种玄奇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时间,孟彰就先察觉到了那种无由的焦灼。
饶是孟彰,意识也是一阵阵的躁动不安。
待他终于察觉到这种焦灼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受到了银白游鱼影响的时候,孟彰也不由得苦笑。
他看了银白游鱼一眼,微垂眼睑,感应魂体所在。
梦境世界边缘处,那凝固一样的龙舟中,孟彰魂体陡然亮起一片血光。
血光中凝炼着的精纯守护意念越过层层阻隔,轻柔地落在孟彰意识之中,将孟彰的意识细细密密地保护起来。
孟彰意识抬眼,看向了魂体所在。
魂体身上,一件碧清宝衣正放着盈盈血光。
是谢娘子送给孟彰的宝衣,正在极力护持着孟彰的意识。
孟彰柔和了眉眼。
他回转目光,看向银白游鱼。
到这一刻,孟彰已经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银白游鱼从怎样的一种难得状态中拽出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
这一次的机缘,原就是因着这条银白游鱼所得,如今缘尽,也不过是复返孟彰本来的状态而已。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孟彰对这条银白游鱼,甚至是有着感激的。
若不然,细看着在河水里焦灼不安的银白游鱼,孟彰心里涌起了一个想法。
帮它一帮?
待孟彰自己察觉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禁失笑。
他就一个过客,能帮得上这条银白游鱼什么?
何况,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段场景,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这条银白游鱼的某一段过去?
既是过去,既是间隔了时间与空间,他要怎么去帮它?
孟彰摇了摇头,但还是沉定心神,在心头默诵静心经文。
可是,不知是这梦境自发演变到了那般境况,还是孟彰的静心经文真就安抚住了梦境中的主人,随着孟彰的静心经文在他意识中流淌而过,这银白游鱼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它甚至还若有所觉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专注于诵念静心经文的孟彰不曾留意到这条银白游鱼的异样,他仍自收束心神,垂眼静守心神。
什么都没有找到的银白游鱼再一次恢复了它日常的生活。
只是,它也不再专心修行了,而是在河道上下游走,寻找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渔人跌落水下,看见了正在漫游而过的银白游鱼。
孟彰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来时,正正就看见了渔人眼里的惊艳、恐惧和渴盼。
那渴盼压制住了恐惧,就像恐惧曾经也压制住了渔人心中的惊艳一样。
银白游鱼看着这个与河道中的鱼类大不相同的生物,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渔人沉在河水里扑腾了几下,终于在银白游鱼的注视下,向着河道上方游去。
但河道中有漩涡状的暗流,暗流裹夹着渔人的脚,就是不让他往上
渔人原本还很是自若的面上显出了几分狰狞。
他脸皮渐渐涨红,扑打着湖水的手脚失去了最初的和谐和规律,更多的绝望涌上心头。
银白游鱼定睛看得一阵,不知怎么地,轻轻甩了甩尾巴。
那道缠绕住渔人的暗流悄然散去。
察觉到暗流的力量消散,渔人像是得了救一样,连忙加大扑打河水的力量,奋力向湖面之上游去。
银白游鱼漂浮在河水里,静静看着渔人离开,并不多做些什么。
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离开。
倒是那渔人上得河水的前一刻,陡然回转目光,透过涌动的河水,深深望了银白游鱼一眼。
孟彰见证着这一幕,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看看那渐渐平复的河水表面,又看看始终静默却似乎带了一点欢喜与安定的银白游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点叹息。
他大概知道了,这条银白游鱼,就像人族曾经记载的那样,是人族部落中的图腾神之一。
那个渔人会再次归来,会为银白游鱼带来祭品和信仰,为它补全人之气。
但银白游鱼,也将离开这个平静的河道,进入人族部落之中,成为庇护人族部落的一个图腾神,最后在图腾神之间的征伐中,失败乃至败亡。
哪怕是神,也死在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征伐之中。
到最后,他的魂体更沉睡在孟彰的那一片修行阴域附近。
但即便孟彰已经知道了这一幕的未来,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切的发生。
因为
即便对于这一刻的银白游鱼来说,孟彰所知道的,就是未来又如何?
也是银白游鱼所希冀着的未来。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不后悔。
意识附着在这尾银白游鱼身上不知多少年月的孟彰,无比清晰地确认这一点。
于是,孟彰便也就静默地看着。
看着那渔人重返,看着他们将银白游鱼请上了岸,为他塑成泥像,为他修筑庙舍,为他甄选庙祝
时间,似乎在银白游鱼看见那渔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加快了速度。
银白游鱼正式入驻庙舍的那一刻,孟彰看到了从庙舍中央处往四方荡开的神光。
神光中,似鱼似蛟的银白异兽回身,平静看了他一眼。
孟彰陡然醒了过来。
他仍坐在龙舟里。
而龙舟,仍旧凝固也似地定在乳白梦境的边界处。
孟彰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正静静握着一个玉质的异角。
这个异角,孟彰极其眼熟。
它分明就是银白游鱼未成图腾神以前的那个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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