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将来如果他们要逃走,少不了一大笔银两安身立命。
入夜后的金州忽然飘过一场小雨,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泥草香。雨虽不大,但路上的行人或多或少也都举起一把把油纸伞,来阻挡雨滴的溅落。
贺兰明望着周围店铺中灯火映照下,地上浅浅的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心中压抑多日的情绪便再也掩藏不住半分,她垂着头默默的流下一滴泪来。她多想就这样逃啊,可是没有找到方奕,没有李子豪的消息他们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成了现在这样,更不清楚将来她是否还能如当年承诺的一般,可以和大家一同离开影宗。若是一场梦,那么她希望就此打住,她要回家回到父母身边,而不是在这个奇怪的世界,做一辈子刺客,满手鲜血。
贺兰明失魂落魄的走到金州城的主街上,此时的雨已停,万家灯火印着她瘦削孤单的身影,寂寞苦涩又无助。也不知走了多久,鼻尖忽然飘来阵阵肉包子的香气,她这才想起自己已足有两日没有吃饭,既出了门,不如买些包子回去跟恒觉和刘小虎一同吃些,于是她便靠着嗅觉一路寻到包子铺前。
店铺前支着的灶台上,四五层巨型笼屉正向外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最上面一层露出的薄皮大馅的包子让她越发饥饿难耐,暂时将那些痛苦和不安忘却了不少,可是当她伸手在怀里搜寻一圈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银两出门。
此时的她穿着有补丁的旧衣,头发凌乱的披在肩上挂着雨滴,左边的辫子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一半,瘦小的脸上显现的全是营养不良的蜡黄,她直勾勾的盯着笼屉里的包子不断的吞咽着口水。
她的自尊心在此刻告诫她不能再如当年那般去张口乞讨。
包子铺老板本在店铺门口揽客,见贺兰明如此模样立于自家门前,便自觉地将她归为在这附近乞讨的那帮小孩中的一个,于是上前推了一把道:“走开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小本儿买卖经不住你们这些小叫花骗吃骗喝。”
不想这一推贺兰明没有多做防备,腿一软摔在了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老板见状以为遇见“碰瓷”的,皱着眉忙回到店铺内道:“要死滚远点儿。”说完从笼屉里拿出个包子扔了出来便不再理会。
贺兰明望着地上挂上泥渍的包子心中苦笑,刚要伸手去拿,目光中却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指甲修理的整齐,手背皮肤白皙不似自己这般因拿兵刃整个手掌都长出了老茧,此时更是一手的泥渍。
对方拿起包子蹲下身,她不禁抬眼瞧去,那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犹如藏着整个宇宙星河,闪烁着光芒。他穿着烟青色的织绣长袍,高高束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毫无雕花装饰的紫檀木簪,竟是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姿。
贺兰明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双明眸竟是痴了,对方却见她脸颊上的五个指印和嘴角隐约的血渍,还有露出来的脖颈处的暗红色血渍微微蹙眉,以为是包子铺老板轰人不成出手伤人,于是起身冲着在门口瞧热闹的老板道:“老板,不过是要你几个包子,至于吗?给我来四个。”
老板见来了生意,忙点头哈腰的亲自用油纸包了四个肉包子递了过去,却也因为此情此景尴尬的躲进了店铺内,连热闹也不愿瞧了。
少年一手拿着脏了的包子就要扔,不想贺兰明却一把夺过包子扭头冲进了一旁阴暗的巷子。
少年被惊得“哎呦”一声也忙跟了进去,只见她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巷子的一处角落里,身旁放着乱七八糟的竹篓破烂,更衬得她孤独弱校她一边流泪一边将包子塞进嘴里,他忙上前阻拦道:“都掉在地上了,为什么还要吃?”
贺兰明不愿说话,只是不停的将包子往嘴里塞,嚼都没嚼几下就往下咽,一时被噎住又开始不停的咳嗽干呕,少年忙拍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道:“你不能这样吃东西会被噎死的,东西要慢慢吃才好消化。而且地上的东西脏,吃了会生玻”
许久贺兰明总算缓过劲来,用袖子擦了一把泪水并不理会他的关心,而是将头埋在臂弯里不肯对他说一句话。少年见她如此叹了口气坐在一边,开导她道:“很辛苦对不对?其实忍一忍就好了,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活的不辛苦的。你觉得卖包子的人赶你走还出手打你不对,你也可以理解他是不是曾经也被人骗的多了,所以才会如此待你。”
贺兰明仍旧不说话,但心中却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与店家之间的遭遇,可转念又想这少年从一开始便没有强求自己,而是问她为什么要吃地上的包子,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不会跟着她进这暗巷,更不会劝她这般多。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份善意,又害怕她一张口说错话,他会收回这份善意,于是只能继续用沉默来回应他。
此刻的她太需要一份温暖,一份安慰,而他却适时的出现给予了她最纯粹的善举。
少年见贺兰明只是将头埋在臂弯中不肯说话,心中默默想这个女孩儿莫不是个哑巴?这样一想,他不禁又仔细瞧了瞧她的穿着与身形,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漂泊在外衣着破落,脸颊上除了指印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的泥痕,头发也不曾梳的整齐,只怕是个在外流浪的孤儿,没有家人关怀相伴。
他顿时同情心又多了几分,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拿了出来放在她身边,还有那用油纸裹得严实的四个包子,起身道:“这些东西你拿着吧,以后不要再流浪了。”
贺兰明缓缓抬头望向对方,少年眉目间的怜悯之色,让她方才的感动一扫而光,心头瞬间犹如针扎般刺痛不已。少年越是表达善意,她越是厌恶自己的一身肮脏,更是瞧不起自己浑身血腥,生怕玷污了对方。
她心头最后一道防线终是因为对方的善行而崩塌殆尽,她曾经也是一个阳光乐观的青年,也曾生活在如他一般的阳光之下。可如今呢,她只不过是影宗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刺客,一辈子见不了光,一辈子只能生活在肮脏的淤泥里仰望着像他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贺兰明只觉得自己更加肮脏卑鄙满心龌龊,不愿与他交谈一句,生怕自己张口就让对方嫌弃,污了少年星河般璀璨的眼眸。这样天姿般的人儿,她这一辈子都望尘莫及,她没有胆量敢去沾染半分。
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如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击着她内心脆弱的防线,顷刻间便决堤而下,让她连最后一丝尊严都分崩离析。
少年见贺兰明泪眼婆娑,一双眼眸暗淡无光,全然没有小女孩儿般的天真烂漫,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同样生而为人,他们高高在上衣食无忧,可眼前的她却依旧在生存边缘挣扎着得不到上苍的半分怜悯,于是他又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给她道:“擦擦眼泪吧,哭完了记得吃包子,你若是真有什么难处,来金州驿馆找我就是。”
随后他指了指手中的手帕道:“将这个交给看门人,他会带你来找我。”
金州驿馆!贺兰明心头一怔,接过手帕的手也跟着抖起来,钦差这几日在城中办案住在金州驿馆,是那几日在张府时听张远辉与夫人聊天时说起的事。
少年看着她颤抖的手,以为对方是为自己的善举而感动,心中更是觉得这件事做的极对,于是他伸手拍了拍贺兰明的小脑袋,微笑道:“好啦,我也该回去了,记得这两日若是有事就来找我。时间久了,我便要离开这里了。”说完自己便高高兴兴的回了驿馆,心中觉得自己做了此生以来的第一件善事。
贺兰明见对方走的远了,擦了眼泪忙拿起旁边的包子和银两急匆匆的出了小巷,金州是万万不能再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