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忽然响起几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动。秋后打雷本是极不寻常之事,胡恨情绪低落,更有种不祥之兆:“难道我今日在劫难逃?”他心中怨愤不平,将肥鸭,母鸡全扔了出去。肥鸭母鸡莫名获得自由,颠着胖胖的身躯,开心不已。胡恨捶胸戳指,昂首破口大骂,从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直到土地公,城隍爷一个个问候过去。尤其那些貌美如花的仙子,更被他阴损得龌龊无比,污言秽语直冲九霄。倘若天上神灵此时心有感应的话,想必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马儿在道上拐了几个大弯,忽然眼前绿意盎然,原来奔入山间一块小盆地。两边林木葱郁,暗香浮动,只是大雨将至,鸟蝶虫豸全躲了起来。否则鸟语花香,相互呼应,何等的惬意? 盆地左侧有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樵夫,捡拾着柴禾,嘴里唱着悠扬动听的山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哟,小妹妹心里想着哥哟,自从那天见了哥哟,小妹妹就丢了魂哟……”山中居民大多能歌善舞,他们走路也唱,干活也唱,题材不限,信手拈来。
胡恨勒住缰绳,慢慢走了过去,道:“樵夫大哥,借问一下,前方道路通往何处啊?”樵夫唱得入神,胡恨问了他几遍,他才反应过来。樵夫昂起头来,竟是个面清目秀,满脸稚气,唇上长着浅浅绒毛,至多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干净得就像悦目赏心的碧空,没有落下一滴墨汁的白纸,任何人见了他,不禁会将烦恼忧愁拋掉。像胡恨这种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亡命之徒,也不由泛起了强烈的愧疚,暗自叹息:“对不起,小兄弟,我是身不由己。”
少年笑道:“大叔你好,前面右转十五里,就是徐家庄。你千万别走左边那条路,只修好了五六里,是条行不通的断头路,许多人都上了当。”胡恨抬头望去,左边果然有条道路,不由脸色微变,暗呼侥幸:“若非这少年指路,我不是要被华山派那傻子瓮中捉鳖了?”道:“小兄弟,你是徐家庄的?”少年道:“对啊,我叫徐阿牛,虽然这个名字不好听,但是我这头牛很善良的,既没有犟脾气,也不会顶撞别人。”
胡恨道:“想必令尊令堂盼你像牛一样强壮,能干。”少年道:“我家三代单传,人丁不旺,我爸妈想我多生儿子,所以就给我起了阿牛这个名字,无论黄牛水牛,都是累不倒的。”双眸如星,天真无邪。胡恨干笑几声,道:“小兄弟,眼看就要下雨,我正好也去徐家庄,我的马替你驼载柴禾,怎么样?”徐阿牛道:“如何使得?”眼睛盯着高大魁梧的白马,充满了羡慕之意。
他正处对男女情事似懂非懂的年龄,总幻想着做几件出人意料,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事来,从而获得暗恋姑娘的青睐。尽管他见识不广,然而这匹马神釆飞扬,决非寻常人物所能驾驭的,倘若由它驼载柴禾,在徐家庄绕几个圈子,那些潜在的情敌岂非黯然失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姑娘向他投射过来赏识的目光,心里一阵激荡,不由得噗嗤一笑。
胡恨柔声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妈想必挂心得很,是不是?”徐阿牛道:“我爸倒是无所谓,每次我在外面呆久了,我妈总是啰哩啰嗦,非得和我讲一大堆道理。”拿起绳索,捆绑柴禾。胡恨叹息道:“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以后你做了父亲,也会变得絮絮叨叨。”徐阿牛道:“大叔到了徐家庄,一定要到我家做客,我妈酿的米酒,又醇又甜,她做的饭菜,是天下最好吃的。”
空中又传来一阵阵雷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雷声中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胡恨竖耳细听,至多不过十余里。忽然一道明亮电光,似一道灵活敏捷的小蛇,从厚厚的云中游了出来,照得天地通明,跟着三五滴雨水落了下来。胡恨“哎哟”一声,听来极是痛苦。徐阿牛一惊,道:“大叔,你没事吧?”胡恨道:“我的腿怎么动不了啊?”徐阿牛道:“大叔久坐马上,多半血水堵塞,筋脉不通,我替你揉揉。”
胡恨道:“小兄弟心地善良,定能长命百岁,福泽子孙。”徐阿牛张开手掌,指着极长的地纹,道:“许多人都说我能活一百多年,我妈说一个人光有长寿不够的,如果多做善事,更受大家的尊重。”双手摸了摸白马柔软光滑的皮毛,才恋恋不舍把双手移到胡恨的腿上。可是他的十指刚刚触及胡恨的肌肤,胡恨忽然出手如电,如铁钳手铐一般,牢牢地扣住他的双腕。
徐阿牛只觉得两根手骨都快断了,白净的脸上忽地涨红,泪水夺眶而出,道:“大叔,你做甚么?我的手好痛……”胡恨笑道:“小兄弟,你好好的哭什么呢?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一定会答应我的。”徐阿牛见得自己双腕一片乌青,胡恨神情阴森,顿时惊恐交加,哭了出来:“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大叔你别为难我了,我要回家了,妈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今天她炖了排骨汤,她要我快快长大,早点娶媳妇……呜呜。”
大雨终于滂沱而下,恰似倒下一勺勺黄豆,落在地上啪啪作响,须臾间,四下烟雨迷蒙。胡恨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好像慈祥宽容的长辈,安慰受尽委屈的后辈,道:“小兄弟你别哭,好不好?你一哭起来,我的心都快碎了,唉,我的孩子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不知他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我要你的钱做甚?”
徐阿牛道:“我这一捆柴禾送给你。”胡恨哈哈大笑,道:“傻孩子,我又不生火煮饭,要柴禾做什么呢?”徐阿牛脱口而出:“那你要什么?”胡恨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要你的命!”徐阿牛脸无血色,道:“我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给她养老送终……”奋力挣扎,却被胡恨掌控,哪里动弹得了?
胡恨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更咽道:“我知道你死了,你妈妈一定会伤心极了,但是你先救救我的急,好不好啊?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我真下不了手杀你。你到了下面,可以向阎王爷说明缘由,阎王爷通情达理,一定会让你投到你妈胎里,你们岂非又可以做母子了?”
他擦了擦微红的眼眶,又道:“年年清明,冬至,我都会烧好多的纸钱给你,保证你在下面衣食无忧,生活宽裕。你尽管放心就是,我出手会很温柔体贴,你绝不会感到痛苦,就像上床睡觉一样……”抓住徐阿牛的后背,将他提了起来。徐阿牛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你这个魔鬼,你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
胡恨叹道:“你骂人就是你蛮不讲理了,你觉得不服气,可以和我讲道理啊,说不定我会回心转意啊。”一手按住徐阿牛的额头,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转一扭,拗断了徐阿牛的脖子。随即他剥下徐阿牛的斗笠蓑衣,穿在自己身上,把徐阿牛放在鞍座上,用捆柴的绳子绑得紧紧,免得堕下马来。
尔后牵着马匹来到左边道上,拿起徐阿牛砍柴的柴刀,冷笑道:“安心上路,恕不远送。”在白马的后臀重重砍了几刀。白马负痛长嘶几声,扬起四啼,飞奔而去,瞬间便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胡恨快步回到徐阿牛方才拾柴禾处,漫不经心地拾起柴禾。就在此时,马蹄声更疾更猛,竟盖过了哗哗的大雨声。
胡恨微一抬头,见得叶枫纵马急驰而来,泥浆雨水在他两边溅得老高,仿佛被他生生劈出一条路来,当真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气势如虹。胡恨心道:“这小子来得好快。”又想:“我吉人天相,命硬得紧。” 叶枫人若流星、马如箭,从他身边冲过,转眼间就到了三岔路口。马儿忽然收住脚步,身躯摆动,甩掉黏在鬃毛上的水珠,发出低沉的嘶叫,似在询问主人该走哪条路?叶枫左右盼望,难以决定,忽然拨马奔回。
胡恨又惊又喜,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叶枫勒马拱手,道:“樵夫大哥,你有没有看见一人,骑着马从这里经过?”胡恨早把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面孔,一只手叉在腰间,好像劳累过度,伸不直腰。他身材高大,若是挺起腰杆,叶枫必然认得。胡恨抬手往左边一指,含糊不清道:“往那边去了。”
叶枫一心追捕胡恨,哪会仔细观察眼前之人?更不会刻意分辨他的声音。叶枫道:“谢了!”了字刚出口,他连人带马,已到了数丈之外。胡恨目送他消失不见,扔掉柴禾,拍了拍手,冷笑道:“你慢慢追吧。”人生在世,全凭演技。胡恨能在江湖纵横二十年而不倒,有许多本领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他既有强硬残忍,凶狠阴险的一面,也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一面。到了徐家庄,就充分发挥了他万花筒般的本领,无可挑剔的演技,煽情虐心的情节,催人泪下的言语,丰富多变的表情……就似川剧中的变脸,层出不穷,变化莫测。他仅用了两三成功力,便把徐家庄的男女老少弄得如痴如醉,时而热血沸腾,放声大笑,时而扼腕叹息,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