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暝,细雨霏霏。
如烟似雾的秋雨笼罩了凉州的山川和流水,飘飘袅袅,一切景物都变得迷迷茫茫,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似假似真的雨幕中幽灵般飘出一个年方二旬的少年。身着灰色的粗布衣,瘦削精悍。宽大的斗笠下,黝黑的面庞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
一根竹鱼竿搭在左肩上,柔软的杆身随着脚步微微颤动。右手拿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红色酒葫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口中悠悠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愉,且欢愉。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窄量,古今兴衰言不彻。繁荣富贵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金银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闲。
优哉游哉地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如翠绿的腰带缠住龙山,在雨中泛着涟漪。河边坐着一个须发斑驳的老者,身上披着蓑笠,手持鱼竿,正在临河垂钓。
少年探头朝老者身边的竹篓里看着一眼,里面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鱼儿正扑腾着。
少年一笑,道:“先生,今天的收获不怎么样啊。”
龙山脚下有一座叫张黄口的小镇,先生就在那里教书。先生本名张儒,饱读诗书,胸藏锦绣,腹隐珠玑,为人刚正不阿。只是囊中羞涩,未曾向考官暗递金银,导致屡屡落榜,年过半百,心灰意冷,便来到张黄口做了私塾的先生,倒也自在。
一个月前,少年丁开山旅居龙山,结识了老先生,二人相谈甚欢。丁开山寻思自己本就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此地。
于是,就在张黄口边缘的竹林里建了个茅草屋,住了下来。
张儒斜睨了丁开山一眼,低声道:“公明丧身因毒酒,江边李白损其躯。劝君莫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丁开山摇头道:“错了。”
张儒道:“错了?”
丁开山道:“如果没了酒,大典祭祀就失了礼节,佳节宴会便失了乐趣。更何况,我还没醉。”
张儒道:“哦?”
丁开山道:“万物万事皆有度,只要不超过这个度,就是有益的。这酒——”丁开山举起酒葫芦,轻轻摇晃,听着酒水的声音,笑道:“这酒,饮而不醉就是最高境界。”
张儒叹了口气,道:“饮而不醉……何其之难啊。你也曾在朝为官,应当明白的。”
丁开山淡淡道:“只要我不愿意,朝堂之上没有人敢强迫我。”
张儒苦笑道:“我倒忘了你的背景了。陶靖节先生的义孙,那可是四朝元老啊,大武王朝真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那你不在洛阳平步青云,来凉州干什么?”
丁开山道:“不自在。”
张儒道:“为什么?”
丁开山道:“因为那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张儒道:“面具?”
丁开山道:“人的脸岂非就是一张生动的面具,一张能随着环境变化的面具。再逼真的面具都比不上人脸的精妙。在那样的环境里,只会让我觉得压抑、不快,所以,我决定闯闯江湖。”
张儒道:“行走江湖同样需要面具,面具越多,生活才能过得越滋润。一个人总有戴上面具的时候的。”
丁开山一边上饵、甩杆,一边问道:“那您现在戴着什么样的面具呢?”
张儒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眼神中透露着迷茫,许久后,才说道:“现在和你一起钓鱼的老头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丁开山盯着随水波起起伏伏的浮漂,久久作声不得。
天地间只有雨声。
忽然,浮漂开始持续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