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双文律并指如剑,向前一划。刑台骤然断裂,危泽方眼前场景倏忽而变,再看左右,他竟是已和那父女俩来到了数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城郊。
行刑场上跌成一团的家丁张皇忽望,藏在附近的修士惊疑不定地四处扫视。
双文律早已带着夏遗离开。
他们先在凡尘人间走过一遭,夏遗尝过了各种美食,当初觉得味美的小笼包,如今看来也只是寻常。
他们一路来到大启王都,启是楚之前的王朝。在启王都中,他们又遇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窄袖官服,挺胸拔背,精神利落,他看见双文律和夏遗时,双目讶异大睁。
此时距当初劫刑场之事已过去了四年,夏遗的身量已抽长,双文律还是没有变化。虽只有一面之缘与后来刑场上的一瞥,危泽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师父,他学了你的剑。”夏遗道。
“是啊。”双文律道。
四年前危泽方曾在刑场上见过双文律出剑,他现在还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人,行举间却有那一剑的意蕴。
对话间,危泽方已匆匆交代过同僚几句,急着向这边赶过来,生怕眼神一转,就失去了两人的踪迹。
但双文律和夏遗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危泽方将两人请到城中有名的百味居,点了百味居最有名的十两宴来谢当初的救命之恩,饭桌上把这几年的经历略略讲了讲。
当年逃出去后,他躲了一阵,等风声过去后,找机会潜入那纨绔家中,翻找出他们的罪证,投进与之敌对的高门大户家中。没用多久,这嚣张到草菅人命的一家就都下了狱。
“我年轻时太莽撞。”危泽方笑叹,“只道提剑平世间,快意恩仇称豪侠。可那件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好心办坏事。若我当时想个温和点的手段劝走那纨绔,也不至于险些害了那家父女的性命。”
“后来我遇到了聂大人,输他一招被擒下。聂大人却没有把我投狱,只给我看了一些卷宗,又带我去过我曾经犯案的地方去看。我那时很喜欢劫富济贫,可被劫的富抓不到我,自觉损失深重心中不甘,又会更加严苛地对待佃农。我这样子,除了满足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聂大人招揽我时,我就答应了。这世上总该有别的法子整治这些人。”
危泽方就着酒把话往外
掏了个干净。
“这些年,我也查出过不少贪官污吏,法办过许多仗势行凶之人。就是这柄剑……”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复杂地笑了一下,“需要对敌的时候越来越少啦。大多只有每日习剑强身健体时,出一出鞘。”
一顿饭毕,危泽方起身拱一拱手,笑道“他乡遇故知,今日大喜。一顿饭当不得当年救命之恩,两位若有所需,但凭差遣。酒足饭饱,我先离去啦。”
他知两人非寻常,但并不追问,也无所求,还带着曾经的洒脱劲儿。
“有不畏生死拔剑的勇气之后,还要知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该用剑解决。学会藏剑,这是习剑的第二道门槛。”双文律道。
“可是他已很少用剑,还算得上是剑侠吗?”夏遗问道。
“这要看他以后了。”双文律道,“走吧。”
入过繁花深处、见过大漠落日、踏过浪潮入海、住过雪原冰屋,在人间烟火里吃过热气蒸腾的小馄饨,也在生灵难至的山崖旁尝过清甜的藤花露。见过笑,见过哭,见过善,见过恶。知晓这天地间的广阔,可以容纳得了如此之多如此不同的一切。
这颗尖锐、执着、苦恨的魔心,渐渐也平静了下来。不只是因为见过天地开阔,也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愿意牵着他的手走过这一切,而不是把他丢到妖兽的口里。
在回剑阁前,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启国王都。
此时已过了近二十年,启国沉疴深重,再难挽救,各地暗中已有起义之军,欲改换天地,但王都之中仍是歌舞升平,甚至比十多年前更繁华奢靡。
百味居外,他们再次瞧见了旧人。
危泽方穿着一身暗紫宽袖的官服,更显贵重,眉头却是锁着的,走路时也半低着头,似乎愁绪在心。
“他没有佩剑了。”夏遗说道。
即将错身而过时,危泽方忽若有所感,抬头瞧见两人,目露惊喜。
夏遗长成青年模样,定龄于此。危泽方鬓边已白,脸有皱纹。
他再次将两人邀到百味居。近二十年过去,百味居又提了档次,最好的宴席翻了三倍,三十两银子一桌。
危泽方已不似前两次健谈,笑容中虽喜悦真挚,却难抑心中愤懑。
夏遗看了看双文律,对危泽方道“你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
危泽方一叹“是我的不是,搅扰了重逢的好心情。”
他沉默片刻,道“不知两位可曾听闻过国师。”
启帝年迈,难舍霸业,欲求长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人奉为国师,行的都是邪法。危泽方暗中查到国师残害幼童炼丹的证据,然而在他将证据交给聂大人时,却被他阻住了。
曾经提拔了危泽方的聂大人如今已经更加权势显赫,但他却苦口婆心地劝危泽方放弃,不要再查国师了。那是他搬不动的存在,再查下去只会给他自己带来危险。
如今的危泽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单人独剑闯天下的剑客了。他在启国中已经有了官位,在王都中有了宅舍,他的权势、他的资产、他这些年辛苦积累下的一切,都可能因为惹恼国师而一切皆空。
“人要清楚自己有多少能力。”聂大人劝他,“我知你人品,所以今日才掏心相劝。当初我教你放下剑,你确实比曾做剑客时多救下了许多人,如今你再听我一回,妥协吧,留有用之身才能救更多人。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
可是危泽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都办不到。
在官场上,他拿国师没有办法。但他还有一剑。
二十多年前,在刑场上,他曾惊鸿瞥见一手神仙剑。他回去后反复揣摩过那一剑,日日研习,终有所得。这一剑有斩断一切之能,威力不似凡尘,他试过从种种渠道得来的修士护
身玉符,亦会为此剑所伤,若非他的能力不足,恐怕玉符也会断在剑下。
如今,这一剑他已经磨了二十多年。
大启规则之内,他拿国师没办法,规则之外,他有没有能力一剑斩了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
可是他能舍下他如今的一切吗?
财富、权势……危泽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好像自己的性命也随着这些东西而变得贵重起来,再没有当初一腔孤勇闯刑场的勇气了。
“你这些年,可有停下习剑吗?”双文律问道。
“未有一日停歇。”危泽方答道。
只是这些年他也从一个边缘小官晋升成了可以上朝的官员,入朝不能佩剑,所以他已不再时时将剑带在身边。
双文律取出一锭银给夏遗“邻街有铁铺,你去买一柄剑来。”
夏遗拿着银子出了酒楼。
没过多久,酒楼下忽然变得寂静,庄严的乐声远远传来。一辆彩绣华盖的朱**车在街上驶过,左右执笛抱鼓的侍从随行,车厢两面的板子都已撤下,用珍贵的双色细纱遮阳通风。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坐着一个蓄须高冠的中年人。
那乐声似穿魂入脑,令闻者皆静下来,停了手中的事情。驾车的自动将车赶到一旁避让、挑担的主动躲到两侧将担子放下。
车辆左右,许多王都百姓都恭敬地弯腰,还有那坐在马车内着锦缎的贵人,也走出车厢对着国师的主轮车恭敬垂首。
听说国师有大能力,可炼仙丹使人长生,可传仙法去病延年。
危泽方从窗口看着这辆车,紧绷着脸。他想起他看到的那些被剖心的孩童尸骸,想起丢失孩子的父母对他跪地苦求。
夏遗回到酒楼中,将剑呈给双文律。
桌上的酒菜已经撤下。双文律将剑横在桌上。
危泽方低头去看。
这是铁铺中最普通的那种剑,不算太差但也不太好,四十两银子一柄,刚而易折。
“想不想是你自己的事。”双文律看向窗外。
国师就在那里。
危泽方看着这柄剑,深深久久地吐息了一次。
这世间的道是曲的,有时绕一绕弯子才能成事。可是一直退一直绕,偏得太远了,还在原来的道上吗?
想不想,是他自己的事。
他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呢?自己想做好事,却又下不了决心,想用一顿饭请别人帮他去做好事吗?
危泽方拿起桌上的剑。
他有一剑,磨了二十多年,没有出过。
如今鬓已白,身已老,还不出剑,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肩背笔挺,略一拱手,转身下了酒楼。
国师华贵的朱轮车才驶过百味居。
不多时,青天朗日之下,地面上忽亮起一道雪亮的雷光,剑劈开马车的声音有如霹雳!将迷人神智的乐声震得散乱无方。
“什么人敢……不!”国师的怒喝转眼就变成了惊骇。
长街之上,撩出一线血色。
酒楼上,双文律并指轻敲“学会藏剑、懂得用剑之外的东西之后,还有舍弃一切拔剑的勇气。这是习剑的第三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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