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回道,
“这跟我在现代是干甚么的无关,这跟视角有关,皇爷,您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奴婢看到的是人民。”
朱翊钧还是那么微微笑着,
“这不是在演电视剧,你没必要说这么郑重其事的台词。”
轮椅停了下来。
李氏放开扶手,从轮椅背后绕到了朱翊钧身前,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的脑子里曾经转过这一丝念头,老天爷让你穿越成明朝的万历皇帝,并不是想让你重活一次,或者想让你体验一把古代的帝王生活,而是想借你的手去拯救这个国家。”
李氏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跪了下来,她将那秀丽小巧的脸孔轻轻地搁在朱翊钧的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位现代皇帝,
“你要拯救的不是一个衰落的封建王朝,也不是去拯救一个所谓的‘民族’,也不是按照历史去杀个痛快或者把欧洲人曾经承受过的苦难、享受过的欢愉再在大明重演一遍,你真正要拯救的永远是人民啊。”
“你要同天灾做斗争,同战乱做斗争,同尖锐的社会矛盾做斗争,同巨大的贫富差距做斗争,不仅要斗,还得一遍遍强调为甚么而斗,你要为无立锥之地者做斗争,为食不果腹者做斗争,为不能受教育者做斗争,为忍受严寒者做斗争,还要为老无所依、幼无所养者做斗争。”
“正是因为这大明有那么多人民的苦难,有那么多人民的血泪,才要不断的去斗争,因为不去斗争就不能生存,而如果要斗争,那必得牺牲、必得流血,必得要杀伐决断,对作恶之人不存丝毫怜悯。”
“因此你必得去杀、去斗,牺牲你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良心,这是你作为一个皇帝必得去付出的,善良不是你不想付出和牺牲的借口,如果当了皇帝都不敢杀人,不敢好色,不敢有征服之欲,不敢有掠夺之心,不敢运用你在现代时没有的权力,那你这皇帝,当得和历史上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又有甚么区别呢?”
李氏那五官精致的面孔仿佛是霜雪里的花,下一刻就将寒风吹去,当头笼罩的天地不仁在她的眼角眉梢里融化出一点光辉,她将侧脸靠到朱翊钧虚虚摊着的右掌里,皇帝的手稳稳的。
朱翊钧感受着他掌心孵住的一片腻滑,看着李氏发髻上的那两枚“草里金”道,
“你在勾引我。”
李氏回道,
“不,我是在勾引大明天子。”
朱翊钧道,
“现代女性怎么会喜欢万历皇帝?他有足疾,行动不便,晚年肥胖、驼背,患口腔疾病,何况他有后宫三千,还是个双性恋者,甚至还对宫女和太监的相恋心生嫉妒,除非你慕残,否则我想不通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男人?”
李氏道,
“他是他,你是你。”
朱翊钧又笑,
“可是你方才就是在教我成为他。”
李氏从他的手里抬起了头来。
朱翊钧抚摸着她的发髻道,
“你怎么能一面指责我胆怯,一面又想利用我的软弱呢?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想当人上人,你想享受荣华富贵。”
朱翊钧收回了手,他仍是谦逊有礼地微微笑着,
“嗳,好了,朕在这里停得有些冷了,你赶紧站起来罢。”
李氏站了起来,重新回到朱翊钧身后,
“你不会是不喜欢女人罢?还是因为我咄咄逼人,在你面前显得太过强势?”
朱翊钧又摇头道,
“都不是,是因为我还不想开展一段亲密关系。”
李氏问道,
“为甚么?”
朱翊钧道,
“你真想知道?我怕我一说,你又会觉得这是我自我感动的一部分。”
李氏道,
“你还是说罢,不然我一定会怀疑是我自己不讨人喜欢。”
朱翊钧咬了下唇,这动作跟方才李氏进慈宁宫回话时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我觉得一旦我发展出了一段亲密关系,那我一定会起私心,因为人性中的恶往往是由爱激发的。”
“我怕我一旦在大明有了恋人、有了孩子,我就会同历史上那许许多多的封建帝王一样,一心只想着千秋万代、万世一系,甚么资本主义,甚么工业化,甚么反反独裁,都不如我传宗接代来得重要。”
“你说我沉醉于‘当好人’,我承认,恰恰是因为我善良得还不够彻底、还不够无私,我才用‘当好人’来维持我的决心,如果我没有这样的决心,我根本不会冒着风险去尝试这样多的改革,甚至试图改变历史。”
李氏道,
“作为皇帝,即使不去花心思谈恋爱,也能左拥右抱啊,你为甚么……”
朱翊钧对着空气挥了下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专一和洁身自好?不是你想得那样,其实我主要是怕我良心遭到谴责。”
“倘或我是个古代男人,没见识过现代医学倒也罢了,可坏就坏在我是个现代人,我不能接受我未来的恋人因为古代缺乏妇科手术条件而难产致死,我也不能接受我未来的孩子因为打不了现代唾手可得的新生儿疫苗而患病死亡。”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郑贵妃怀孕八个多月,她怀的是万历皇帝的第四子朱常治,生下来一岁就夭折了,知道那孩子没治的时候啊,我比郑贵妃和李太后都难受啊。”
“明朝人是早就接受婴孩会不幸夭折了,但我就是接受不了,即使这孩子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是万历皇帝的孩子,不是我朱翊钧的孩子,可我也接受不了。”
“如果有一个女人,无论她是古代女人还是现代女人,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而怀上了孩子,又因为生产而死亡,或是这个生下来的孩子因为疾病而死亡,那我绝对会为此自责愧疚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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