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给他的回应很简单,她侧过头,往皇帝的脸颊上啄下轻轻一吻。
朱翊钧到底有多善良,没有谁比更她更能懂得了。
他其实不是在说孩子的事,他实际上是在说,你不用担心你的后路,因为我就是你的后路,即使你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是我认定你这是在牺牲,所以我绝不会辜负你。
这种话是不能明讲的,尤其对朱翊钧这样的人来说,讲出来就成油嘴滑舌了,反倒不靠谱了,因此他不这么讲,他就讲权力,大权在握的人讲权力是最真诚的表达形式。
皇帝一谈爱情和牺牲就成了俗不可耐地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朱翊钧这么不俗的人,非要让他说俗里俗气的情话就是在折磨他。
朱翊钧不讲,李氏也不追着要他讲,其实这条后路是很好留的,朱翊钧不会杀子,更不会去母,这都不需要讲,李氏在生育问题上一直是“优势在我”的。
倘或她能狠心利用朱翊钧的仁慈,朱翊钧便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可李氏就是不忍心,死亡让她硬下的心肠,在碰到朱翊钧的那一刻又软下来了。
李氏微微仰起脑袋,靠着朱翊钧的肩与他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又回到正题道,
“不过我算了一算,你能完全无所顾忌地去利用魏忠贤的时间是真不多,历史上天启皇帝朱由校出生在一六零五年,距今只有十六年的光阴。”
“到时候,除非你能下决心立刻杀了魏忠贤,否则……只要你还是像历史上一样立朱常洛为太子,那么魏忠贤一定依然会想办法去成为天启皇帝的‘奶公’。”
“这件事不可避免,宦官只要形成阉党,他们就一定会扶持一个支撑他们这个集团的傀儡皇子,即使我不生孩子,你坚持不立我生的孩子当太子,也不过是延缓了这个历史规律发生的窗口期而已。”
朱翊钧微笑道,
“咳,我知道。”
李氏又道,
“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啊,如果你谁都不忍心下手铲除的话。”
朱翊钧又笑道,
“十六年的时间,肯定够了。”
李氏的心底对朱翊钧的说法是有怀疑的,不过看朱翊钧这么自信满满,她并没有提出她的质疑,只是又道,
“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魏忠贤竟然能大大咧咧地来找我说出他的要求,甚至毫不遮掩地威胁说要毒杀朱常洛而嫁祸于我,他明知你我感情甚笃,难道就不怕我来告诉你吗?”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
“因为他观念里就没有‘丁克’这回事嘛,他觉得即使你一时不孕不育,往后也一定会生孩子,再说明朝没有计划生育,他觉得女人只要愿意生,就一直可以生到皇子啊。”
“而如果你生了皇子,尝到了后妃有皇子的好处,那你们‘母子’跟王恭妃、朱常洛就构成了敌对关系,那魏忠贤所说的毒杀就并非没有可能。”
“他知道万历皇帝一向多疑,他这样威胁你,如果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那皇帝往后不免就会对你起疑心,倘或朱常洛当真被毒杀,他觉得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李氏道,
“那如果我不告诉你,或者只告诉你一部分事实呢?”
朱翊钧笑道,
“那魏忠贤就能判断出我们之间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嘛,说明你还是可以接近的,如果你往后生了皇子,那这个皇子也是可以辅佐的。”
“更狠一点说,如果往后他还是要考虑毒杀朱常洛——我是说就是跟历史上一样,到了不杀朱常洛,阉党就没办法全面掌权的那个节骨眼上——他甚至可以找你以求一臂之力。”
“毕竟这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嘛,我敢说魏忠贤甚至没考虑到后妃想篡位当女帝这种事,因为他觉得后妃一生皇子,政治上就跟她们的儿子形成利益共同体了,他不相信有哪个女人会跟她的儿子争夺权力。”
“基于这种观念的基础上,魏忠贤是不怕你向我告发的,他是根本不会相信你和我会达成‘不生育’的共识的,你想现代人里面都有挺多不理解丁克的繁殖癌的,何况魏忠贤呢?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李氏又问道,
“那魏忠贤现在走投无路了,你就不怕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去毒杀朱常洛吗?”
朱翊钧笑道,
“谁说他走投无路了?我不过是目前让他一下子找不到第二个主子而已,只要他兢兢业业地认真做好本职工作,我还是会给他应有的嘉奖和重用嘛。”
“再说,从历史上来看,对自己有害无利的事情,魏忠贤是不会赌气去做的,倘或他现在就毒杀了朱常洛,那就是完全为郑贵妃和朱常洵作嫁衣了,我还有三十年好活呢,朱常洛死了,难道郑贵妃能保下他?”
“到时不要说保下他了,说不定郑贵妃自己都要接受调查,这样岂不是两败俱伤?毒杀大明皇子,那严判起来就是要诛九族了,魏忠贤这么喜欢提拔亲戚的人,难道会压上一族老小的性命就为了在你我面前出一口恶气吗?”
李氏道,
“可历史上那毒死朱常洛的崔文升也没有被重判啊。”
朱翊钧笑道,
“是啊,但那是在阉党正式形成并且有能力威慑朝政之后的情形了,那时候阉党已经有能力拥立皇帝,并且让天启皇帝视他们为心腹了,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毒杀朱常洛。”
“因为他们笃定后面一位新登基的皇帝已经离不开他们了,他们知道天启皇帝必须要靠阉党才能有效当政,这样他们才会动手去杀掉不愿意用他们的泰昌皇帝。”
“但凡前朝朝政能保持平衡,阉党的势力等于或者是稍稍弱于东林党或者其他甚么文人士子所组成的党,他们都不会冒险去杀掉朱常洛。”
“更何况,魏忠贤现在刚刚进宫,别说前朝,他就是在内廷也根本没甚么追随他的强大势力,除了甘愿接受我的调遣,他没有其他选择,因此眼下来说,你我实在不必惧怕他。”
李氏又问道,
“那既然魏忠贤没有势力,他能顺利完成你给他的任务吗?”
朱翊钧笑道,
“这你就是小看魏忠贤以及晚明宦官的真正能力了,历史上魏忠贤的生祠都建到朱元璋的孝陵和凤阳祖陵前面去了,只要有皇帝支持,魏忠贤能干的事可多着呢。”
李氏感叹道,
“重用一个宦官,你都要考虑得如此头头是道,真是挺不容易的。”
朱翊钧淡笑道,
“虽然我熟知历史,但也要尊重历史人物嘛,历史人物又不仅仅是书里的几行字,他们都是有活生生思想的人啊。”
李氏道,
“就是不知道往后你成了历史书里的几行字,后人能不能读懂你的心思?”
朱翊钧笑道,
“嗳,格局大一点嘛,为何我一定是要成为历史书里的皇帝,而不是成为将来某段当代史里的革命家呢?”
李氏轻轻一笑,她其实想说,结局美好的革命家可比能善终的皇帝要少多了,但是话到了嘴边,李氏却陡然换了口吻,
“确实,你这样大的格局,普天之下只有我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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