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监史官阶七品,属工房管辖,自是对郑天野恭敬,“郑大人数月未来,属下倒有些想念了。”
边说边搬出一坛酒来,“近来人马大增,运料道路摆布不开,却居然没折一头牲口,有些时日没吃着驴肉了,请郑大人尝个青菜豆腐宴。”
郑天野笑道:“你无驴肉,想我做甚?”
付监史笑道:“折一头牲口,咱官家就得赔人家役夫。赔少了,百姓养一头牲口不易;赔多了,怕他起了贪心,故意弄坏牲口。故驴、骡、马一入冶铁所,先估价造册,别看我三个是冶铁监史,那牲口牵至面前,我们都能看出它值几两几钱。”
付监史身边有两位副监史,郑天野也都相识,高个儿的张副监史八品,矮个儿的王副监史九品。
郑天野道:“往后我们日夜厮混一起,年龄相差无几,无须拘泥官礼,你们便喊我老郑。”
付监史忙摇手止道:“不可,不可。大人乃自上而下督导,不可乱了章程。”
炸豆腐、炖豆腐、葱拌豆腐很快上齐。
几人相互敬了酒,王副监史笑道:“主事大人,属下是想吃驴肉,又怕吃驴肉。”
付监史咧开大嘴笑起来,“牲口一死伤,我等把肉吃了,却无银子赔,写了欠据,转到役夫所在州县,都由王副监史与各州县交接。”
王副监史苦笑道:“属下怕是最不受各州县衙门待见的人了。”
张副监史道:“冶铁所入不敷出有些年了,只是今年新建冶铁炉,耗费两倍于往年,只能顾得住口粮。”
郑天野自是知道平阳府眼前的困境,道:“也无别的办法,我等尽快让新炉早出铁,出好铁。”
几人吃喝罢,张、王二人去忙,郑天野和付监史去巡视。
以郑天野所观,对于冶铁,朝廷一直在官府专营和民间开放之间摇摆。邓知府扩建冶铁所对平阳府和朝廷有利,但路遇料玉白的一番话,让他有些忐忑。
料御史这个人是来替刘员外敛财打掩护的,突然跑来巡视正在新建的铁炉,他担心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邓知府到平阳任职后,郑天野携夫人孩子去太原岳丈家拜过一回年。
岳丈对他讲:河东盐池被户部尚书刘凤林家族长期把持,所得可谓金山银山,再以此朝廷上下广泛笼络。而邓知府的岳丈易成浩是户部侍郎,与刘尚书为同僚,女婿却到平阳主政。若邓知府平庸为官,虚度几年回京复命也就罢了,但看他非甘于无为之人,如此平阳府成虎豹同眠之势。眼下两边相互忌惮,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邓知府在平阳站稳脚跟,或者被逼无奈向盐务下手,双方便是你死我活,从平阳到庙堂便会陷于争斗。
“都是他恩师姚忠书一念之差,将得意门生推到是非之地。若到个平庸些的府地历练数年,以他的才干和年纪,升迁也是自然”,叶老佥事对爱婿叹道。
郑天野:“依岳父大人见,此番争斗不可避免?”
叶佥事:“除非邓知府中途调任。”
郑天野:“若双方争斗起来,胜负将如何?”
叶佥事:“你想,那刘尚书家族势头正盛,世上有几人能在此时激流勇退?又有几家不以灾祸收场?只是免不了留下一片狼藉。”
郑天野:“邓知府一方将胜出?”
叶佥事:“你觉得两个还算清廉的侍郎加个在朝堂说不上话的邓兆恒,能斗过刘尚书么?”
郑天野:“岳父大人明示。”
叶佥事:“世事难料。我当初将女儿嫁于你,图的是安稳度日。若遇官官相争,你须退避三舍,莫做前面挡箭人。”
正是有了与岳父的一番长谈,郑天野遇矛盾之时便有意躲开。
但之后多次一起赴各处巡察,邓知府励精图治、夜以继日的作为,让他觉得骨子里与自己是一路人。
冶铁所建在中条山脚下,一块宽阔的高地,
居高处西望,蒲州一望无际的平原,稼禾尽收,的土地开始进入沉睡,山下二十里外的县城和星星点点的村落清晰可见。
“邓知府将化解平阳府困境的希望寄于冶铁,自己必是要在这里大干一场了。”郑天野想着,问:“前半晌料大人所来何事?”
付监史:“就转了一圈儿,点了点新建炉的数儿,问新进了多少役夫,还问有没有户部与工部的核准。前面我如实说,后面的属下自然不知。”
转眼又是春天,山上山下已有了盎然的绿意。冶铁所内却是四季如一,仍旧烟熏火燎。
郑天野自到冶铁所后还未回过家。新炉已接近建成,石炭、铁石、木材等备料愈发繁忙,而郑天野、付监史几个桌上的驴肉、骡马肉也没断过。
这一日,郑天野和付监史几人去巡视道路。顺冶铁所之南的峡谷中走三里是石炭场,地势较为平缓。
路贴着崖边,路面的浮土有半尺厚,噗噗地走在上面,踩起的尘土弥漫,不一会儿人便灰头土脸。
崖边稀疏地长着些杏树,只在临崖的枝头高处,一颗颗色泽诱人地挂着,近在咫尺却不得。
付监史:“凡是够得到的,自长到手指肚大,便被运料的役夫们摘个干净,剩下的都熟透落崖下了。”
郑天野:“这么好的杏,吃不到有些可惜。”
付监史从路边捡了块土坷垃,扔向挂满红黄杏儿的枝头,几人跟着扔,一阵尘土飞扬,两个随从寻小路往谷底捡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