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徭役的役夫有远有近,有苦累的也有轻松的。
役夫若死在外地,会由户房汇总,向州县发公文,通告家眷,并给几石米的抚恤。
像严氏兄弟那般,则只通告家里,没有抚恤。
若家里想寻回尸骨,要先到当地官府,寻到操办处理尸首的人。
冶铁所南边是山谷,山谷之南有个山嘴儿,上面的坟已经成片。
石炭窑的、铁石场的、翻车的、高处掉下来的、冶铁时烫烧死的,还有病亡的,都在这里。
过年时,付监史会和两个副监史,让人抬着香烛、祭品去坟地,每个坟头点柱香、上点儿供品。
这日上午,郑天野要去坟地看看,付监史带了两个军夫跟着。
“大人,那野鬼呆的地方有何可看的”,付监史跟在身后说。
郑天野过沟上坡,有些气喘吁吁,“你不是年年祭奠么。我们日夜操劳,为的是冶铁,这些人丢了性命也是因为冶铁,这么久了,自当来看望他们。”
耀眼的阳光为坟场的草和小树披上了金色的光晕,郑天野数了数有五、六十座。
付监史道:“一般不出三年,家眷便会领走。剩下是新近三年和无人认领的,每年除一次草,墓牌上的字描一描,家眷来了,心里也好受些。”
郑天野:“怎得如此之多。”
付监史:“罪役死后无人来认的多,还有外府的,两年前石炭窑塌了,一下就十来个。”
郑天野围着坟地转了一圈儿,深深地作了个揖。
“世间之事如何讲,死在我冶铁所好歹还有个坟,有官家人来祭奠。平阳城南乱坟滩,流民乞丐今日葬了,过几日便找不到。”
见一座坟收拾的规整,坟前摆着块青石板,几块糕饼尚未被野物吃掉,不觉有些诧异。
一个军夫道:“想是一起服役的同乡或弟兄来过。”
站在山嘴西望,山下是平阳官道,向南一直通到黄河边风陵渡口,官道之西是沃野,此时节,稻麦拔节,微风习习,绿浪无垠。
郑天野:“这墓地风水不错,依山临川,宽广处远眺黄河,确是有些气象,祈望能为冶铁所带来好运气。”
远远地,西边地平处涌起黑云。
付监史指着,“那是陕西大荔县方向,黄河边下雨了。”
郑天野想起与邓知府一起看铁牛的情景,“黄河铁牛披风沐雨,后人爱慕呵护,接续不断,反倒是收在深宫大宅的奇世之物,渐渐被世人忘却了。”
付监史咧嘴笑道:“这些年埋头冶铁,郑大人所言,属下都快听不出滋味了。”
郑天野:“我何尝不是。当年书生意气,而今山野窑场奔波,这一说已十个月没回家,你也是吧。”
付监史:“郑大人不走,属下哪敢走。新炉出铁的要紧时候,不敢撒手。铁是出来了,将来百万斤铁将何处去?”
郑天野:“老付,你说到我痛处了,成败与否,这才是要害。当下要紧的是多出熟铁,少出杂铁。我观出铁前后都很规矩,缘何不将铁炒得更熟些。”
付监史:“属下痛处已对大人说过。近些年,我铁质越好,各处向朝廷请索越多越频。向大同、陕西每年输铁数十万斤,已是难以支撑。若铁粗脆,后续打造费力,各处则转向别处请索,我与众役夫乃至府库、各州县都能喘口气,唯此尔。”
郑天野:“老付,知府大人兴建这冶铁炉,一为朝廷,二为平阳,三为流民,熟铁量上不去则俱废。下一步还要把各种器具作坊建起来,没有熟铁徒费人力,故眼下你盯着炒铁,我去筹办工匠作坊。”
西边的黑云渐渐压过来,居高而望,可见乌云里电光闪烁,乌云下条条丝絮垂落原野。
付监史道:“这场雨疾,大人快回吧。”
四人跑下山嘴,刚过了谷底,豆大的雨点已经麻簌簌地打在身上。
阳面,运石炭路旁有个大避雨窑,四人站在窑洞口,见山嘴坟场上的草、树在雨打的水雾中摇曳。
对面也有个黑乎乎的避雨窑。
付监史道:“我们若进了那窑避雨,就让洪水截那边了。我留意过,大雨的话半个时辰洪水就下来。这片云远看不大,过来却是黑云盖顶,从西面来雨倒是稀奇。”
郑天野:“秦岭南北水汽不通,这场雨是从河南吹到陕西,又吹回山西?”
付监史笑道:“龙王爷的心思,属下猜不透。”
果然,雨还未停,已听见谷底流水哗哗作响。
郑天野从洞口看山顶方向,只见山谷蜿蜒曲折而上,高大山顶望不到尽头。
付监史:“自冶铁所来此地,山上的树砍光了,连荆条、灌木也割得长不起来,没办法的事。”
郑天野:“小时候我爷爷讲,人与山神爷要相互留个脸面,山采得差不多就罢手,不要过了。”
雨停后,郑天野几人去巡视运石炭的路。
一场场的雨会把土崖浸透,一片片地坍塌,渐渐侵到沟边的道路。
走了两、三里,当下看两、三年内没啥隐患,便往回返。
走到山嘴坟地的对面时,已是雨过天晴,洪水来得急,也去得快。
郑天野望望被雨水冲洗的鲜亮亮的山嘴,低头看谷底,砂石累累,洪水把土梁的底部掏得凹进去,黑乎乎的一片。
又定睛看,崖下黑乎乎的一片似有些不同。
指着道:“你们看崖底那块黑是什么?”
一个军夫道:“水冲的洞,背阴处显得黑。”
另一个说:“有些不像,黑得过分。”
付监史:“走,过去看看。”
几人奔到近前,郑天野弯腰歪头往里看,黑黑的、亮亮的一片,他脑袋晕了一下,有些虚弱地说了声:“石炭。”
几人也低头瞅着,“是石炭。”
付监史命一个军夫“快去,喊王副监史带二十人,拿铲、镢来。”
郑天野向山谷上面望望,又向下瞅瞅,山谷曲折,上下皆不能望远。
“若此处是石炭,上面的石炭窑和此处是相连的,够用几十年了。”
王副监史带人急匆匆赶到,抡镢使铲,半个时辰功夫,一片黑亮亮的石炭露了出来。
郑天野仰天大笑,“天助我平阳也。”
命王副监史取旗插在此处,以示官家所属。
付监史:“大人,若此处采,洪水灌入不可避免,窑口当移至高处,这里用石头依旧填埋结实。”
郑天野:“方才说冶铁所墓地风水好,果不其然。也是老付你德行所致,为冶铁所亡灵修墓地,每年祭奠,才感得土地山神示显神奇。”
王副监史笑道:“我让伙房操办几个好菜。”
晚间,郑天野给邓知府写呈文,并报了新发现石炭的好消息。
末了道:“冶铁、出石炭在属下,铁和石炭如何周转在大人,当下日常耗费甚巨,请大人早做绸缪。”
郑天野去蒲州后,邓知府手里的事千头万绪。
而府库周转越发拮据,李墨林几乎一日一来,有时为几百两银子,二人踌躇不定到深夜。
李墨林说:“大人,属下略算过,冶铁、石炭两项已支出四万余两。”
邓知府思忖着,“这四万两哪里去了?”
李墨林:“一半入口腹,一半物力消耗。”
邓知府:“我是说入了谁的口袋。”
李墨林茫然地摇头。
工房包副监史又传来消息,出石炭的那个窑是死窑,请示要不要再挖,并报户房米粮已供不上了。
邓知府整日背着手在庭院里转圈儿,晚间要喝两杯烈酒才能入睡。
这日傍晚散衙后,李墨林又来见,还带了坛酒。
客堂里小酌几杯,李墨林已是面红耳赤,“大人,我想动军粮,平阳府军粮堆积如山。”
邓兆恒放下筷子,“李主事,你知那动不得。”
“可眼前属下没办法了”,李墨林喷着酒气,鼻头儿红红地说,他本是来诉苦,无心思再喝下去。
邓兆恒道:“李主事,除了军粮不能动,其它任何办法,你都说来。”
李墨林:“大人,属下以为,眼前除冶铁、挖石炭之外,所有事项都宜暂停;另属下愿将年俸减半。”
邓兆恒愣了半晌,想象着修路、造桥、修渠、兴学等等都停了,轰轰烈烈的局面戛然而止,所有官吏年俸减半……。
“李主事,若如此,你估算我们能维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