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三人雇了辆马车往风陵渡而去。
原来,虽是初春,西安却迎来了一场倒春寒。
大雪将渭河两岸、南边的秦岭北坡、北边的高原盖了个厚。
连着几天,衙门办不了公,商户开不了门。
莫耀祖经理的平阳棉布也如官铁一般,从关中到陇西,一概与当地商户联络,加上西安城内,合起来有二十多家。
莫耀祖往各处送货收银,不是住在商家,就是在去商家的路上。
借着大雪封门,莫耀祖在家呆几日,顺便把账目理一理。
歇息时对袁玉环道:“这要正阳、二哥他们都来多好。荷儿与你做伴儿,二哥守着城内几家店铺,正阳随我往外跑。过几年钰儿大了,外面便都交与他们哥儿俩。”
袁玉环一日早起对莫耀祖说:“我做了一宿梦,梦见阳儿与一大群人杀得到处都是血,我急得大哭,又见他与二哥手拉着手从人堆里跑出来。”
莫耀祖:“二哥信中说一切如常么。”
袁玉环:“这么远,信一走两个月,有啥事也不应时。”
又一日,对莫耀祖说:“我梦见大哥、大嫂和阳儿一起看咱们来了。大哥、大嫂坐着车,阳儿骑着马,都很光鲜。”说着垂下泪来。
莫耀祖说:“你是想阳儿了,我写信让他过来看咱们一回,二哥、二嫂一起来。”
终于,风和日丽,冰雪开始融化。
道路虽是泥泞,但莫耀祖还得动身往各地商家去。
西安城一个生意伙伴娶儿媳妇,莫耀祖出门去不了,便让袁玉环去代替。
临走,莫耀祖嘱咐袁玉环坐轿,带个伙计一起去。
但到了那日,袁玉环对伙计说,“咱也不是大户,不必讲那排场。”
主人家热情相待,劝袁玉环饮了几杯温黄酒。
告辞回家时,却是连一顶轿也雇不到。袁玉环本就不是娇气的人,迈开腿自己走着回家。
快到家时,已是走了一身汗。前方一阵大风卷起路边的残雪,袁玉环遮了脸面没看清路,一下倒在路边沟渠的土坡上。
沟不深、坡不陡,人也没掉下去,却被这阵风弄了满头满脸的雪。
袁玉环冲着远去的风狠狠唾了一口、骂了几句,起身回了家。
晚间,却觉得浑身僵硬不得劲,想着睡一觉便好了。第二日一早,钰儿见娘发烧、说胡话,跑出去请郎中,派伙计去寻爹回来。
待莫耀祖几日后赶回来,请了西安有名的郎中。郎中看后摇了摇头,直说耽搁了,取来了冰,在袁玉环头上敷着。
袁玉环睁开眼,却是认不得人。
莫耀祖用尽了办法,花了近百两银子。
最后一个郎中道:“莫掌柜,此种撞邪中风的病人,若烧退不下,一般扛不过五、六日,你家夫人一直烧着,能扛到小一个月,我还是第一回遇到。银钱、药已无用了。”
袁玉环临走前,清醒了刹那,拉着丈夫和儿子的手,嘴里唤着阳儿的名字,撒手去了。把莫耀祖父子心疼得死去活来。
摆起道场,向平阳府写信,花银子与衙门公文一起走了驿马快传,向赵俭、王正阳报丧。
赵俭、王正阳、荷儿在风陵渡弃车上船,王正阳背着大包裹,一手搀着赵俭往塬上走,荷儿挎个小包裹跟着。
赵俭气喘吁吁,扭头道:“正阳,咱们是否应知会货场张德柱?他与你姑夫是多年的生意伙伴。”
王正阳:“我姑夫是否已知会过他?”
莫耀祖确实没有向张德柱报丧,觉得张德柱和玉环不是很熟,再者,风陵渡货场也离不开人。
张德柱这时正从货场出来往码头去,一见赵俭三人正上来,忙作揖,“赵兄,何事前来?”
赵俭:“走,到你屋里歇会儿。”
张德柱屋里还生着炉火,却是敞着门。
与荷儿、王正阳见过,沏了茶,张德柱问:“兄长这是往哪里去?”
赵俭看张德柱不知,觉得还是说与他。
“玉环殁了,我三人去奔丧。”
张德柱睁大眼,“玉环?耀祖媳妇?”
愣了片刻,咧嘴道:“这耀祖,才多长时日,咋就把媳妇给弄没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若说心里痛,赵俭三人要比张德柱难受多了,此时却安慰起他来。
张德柱在东外城做牙纪那些年,心肠已经变硬了。与钟鸣岐、莫耀祖相熟之后,又慢慢变软。
“我不去不行。今晚都住我家里,明早咱们一起动身。”
赵俭怕荷儿去别人家住不惯,“兄弟,我们到潼关还有其它事,就住客店,明日一早还在此处会合。”
张德柱知道赵俭、王正阳都是衙门里的,尤其上回在此经过,一行人带着浑身杀气。
再看荷儿,张德柱觉得自家有些寒酸,便没再硬让。
第二日一早,在货场会合,张德柱已租了一辆车,三匹马,带着媳妇周燕候着。
与周燕见过,赵俭也没客气,一行五人往西安去。
到了西安,渭河两岸的桃杏早已谢了,满树顶着筷子头儿大的青果儿。
一见面相互哭了一阵。
家里只有袁玉环的牌位,王正阳进来还劝自个儿,男子汉,忍一忍。
谁知一见玉环姑牌位,声音如在耳边,往事如在眼前,玉环姑对他的疼爱胜似亲生母亲。
一下抱着牌位连声呼唤,哭得声音都变了,众人又没他力气大,拉不起来,赵俭赶紧让莫耀祖去找郎中。
果然,郎中还没到,王正阳已昏死过去。
郎中扎了几针,看着王正阳缓过气来,大声道:“后生,不可。伤心过度也是要死人的。”
郎中开了几付药,让王正阳这几日服下。
“不吃药调过来,要留病根儿的,一着急就会死过去。”
张德柱带头,对莫耀祖好一顿埋怨。
莫耀祖抹了把眼泪,“咱这群人里就她心眼儿大,遇事放得下,谁料得会这样啊。”
这些年,莫耀祖心里把袁玉环当半个神,银子交给袁玉环随便花,从没问过一句。只要袁玉环高兴,什么都由着她。
袁玉环突然走了,莫耀祖觉得这辈子最看重的事,刚做了一半便结束了。
他有些茫然,想不通袁玉环为什么要早早离开他。
而当下,生意、家里、甚至官府那边的事都要他来操办。只能把袁玉环先放到内心的角落里,待睡觉时,再枕头上独自流泪。
袁玉环已过了七七,因为天气转暖,莫耀祖自终南山一山谷里寻了个冰洞。
山间溪水潺潺,入洞内两丈余,常年冻着冰。莫耀祖将洞买了下来,袁玉环的棺材停在里面。
洞外向阳处搭了个小屋,生上火炉,让莫钰守灵。
荷儿傍晚给王正阳熬了药服下,第二日又早早起来熬第二回。
王正阳觉得这群人正是需要他伺候的时候,却反过来了,难为情起来。勉强下了地,气脉一通,走动自如起来。
太阳还未出来,荷儿、周燕坐车,其他人骑马往终南山去。
莫钰独自为娘守着灵,刚刚放下悲伤,练刀和拳。见众人到来,悲喜交加,与王正阳手拉着手泣不成声。
袁玉环的棺画着大红牡丹,洞顶和四壁都挂着冰。
莫耀祖:“此处寒冰常年不化,想来棺内容颜依旧。”
王正阳、荷儿想要看看袁玉环的容貌,莫耀祖也想再看看,被张德柱、赵俭阻了。
洞外,摆好供桌,祭奠完毕。
莫耀祖:“关城门前我们得赶回,这便走吧。”
王正阳要与莫钰留在这里,荷儿道:“先回去服完郎中开的药,你再随意来。”
悲伤归悲伤,生意却是不能总停着。
张德柱、周燕在西安盘桓了两日,牵挂着风陵渡货场,在莫耀祖的催促下先回返。
路上,周燕坐车,张德柱骑马。
周燕想起自己的爹娘,掀着侧帘,对张德柱感慨,“玉环姐家这些人,不是亲的,却又是亲的。想想我爹娘,可怜得连棵草都不如。”
张德柱若有所思,“钟大人生前曾对我讲‘人生在世,莫辜负’,今日有所悟。不负兄弟朋友,不负世间有缘人,也算不白活一回。我若在东外城做一辈子牙纪,哪知这些。”
赵俭三人留了下来。
王正阳要去与莫钰做伴儿,为玉环姑守灵。
莫耀祖也没拦他,心里已定了主意,借赵俭三人奔丧,将他们留在西安。
三日后,莫耀祖派了个伙计,将王正阳唤回。
莫耀祖:“我带二哥、二嫂、正阳去看个地方。”
第二日一早,荷儿坐轿,莫耀祖三人骑马,往西安城安远门去。
到了城墙之下,莫耀祖掏出一块腰牌递给军士看。
荷儿、王正阳一边一个搀着赵俭上台阶。赵俭扭了下身子,笑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时再说。”
右手拄着拐,左手扶着台阶边的矮墙,看着莫耀祖手里的腰牌,“你如何有了这东西?”
莫耀祖又向城头上的军士晃了一下,咧嘴笑道:“有大掌柜来进货,吃喝之余登高赏景。每回都得央军爷带着,我索性弄了块腰牌,方便些。”
赵俭:“买卖做大了。”
登上城墙,东面的日光耀眼,山峦在朝阳的映衬下,显得黝黑。西面和渭河之北的平原铺着新绿,辽阔苍茫,令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