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阳满怀惆怅,遛达着回到家。
荷儿:“怎去了这半天,你叔温好了酒等着你哩。”
赵俭问邓知府唤他何事,王正阳把事情大体一说。
“邓知府让叔这些时日少露面,防盐池那边来报复。还让我明日去户房支二百两金存到咱家,做为洛阳之行资费。”
赵俭:“我在平阳也快跑不动了,干脆向刑捕司告了长假,咱们三人一起去洛阳住,否则你在那边,彼此都放心不下。”
王正阳:“如此也好。”
心里却如一块石头沉入水底。自己走了,春花怎么办?
赵俭问:“邓大人定了后天走么?”
王正阳:“全都收拾妥了,就差抬腿走。我看像明日一早便要走,想来是怕动静闹大太招摇。”
后半晌,邓兆恒一切都布排妥了,心里却一下空得坐立不安。
吩咐老何:“许化民在家歇息,带上高力,拿点儿祭品,我们去看一看钟鸣岐。”
老何一愣,反应过来,邓知府是要去城隍庙。
三人换了便装,骑马到了城隍庙门前,邓知府在马上沉默了片刻,“还是去看看汾河吧。”
傍晚的汾河很美,一条春水如镜似玉般静静地流淌,两岸沃野铺陈,青草大片地吐了芽儿。
邓兆恒站在高处,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喊道:“鸣岐啊,我来看汾河,就当是与你道别了。”
说完,拿过酒碗让老何倒满,一碗酒高高地洒向汾河滩上。
又倒满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半,不等老何上来阻拦,剩下的半碗又洒向汾河,高声道:
“钟鸣岐,你不该死,你让本府日夜心疼,你欠我一个平阳好知府。你身为纺织爷,若还惦记我邓兆恒,就保我平阳一方清明……”,边说着,边将酒一碗碗洒进汾河水。
老何怕邓知府受了风寒,忙道:
“老爷,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了,这个时辰,夫人在府内会挂念的。”
回到府衙内宅,已是掌了灯。
厨子老张道:“夫人,我想把家里剩的陈醋都带上,这些年大家都吃惯了,回到京城偶尔添个老味道。”
邓知府:“那就都带上。”
当夜,除王德、高力在门房值夜,邓知府与夫人、老何、雪儿、小兰和四个孩子围坐着。
夫人道:“老爷,自到平阳至今,平日天天见不觉得,今日忽觉我们从京城来的这些人都老了不少。”
邓知府:“这般岁月,足以白了少年头啊。记得出京的路上,我看着雪儿、小兰还自语,怎的两个小女娃跟了来,也只道是三年五载。没想到在平阳为人妇、为人母,出门再也无人称姐姐。最显的却是老何,头发已去了多半。”
小兰:“每日为夫人梳发,这一年夫人的白发眼看着一根根地添。”
夫人:“我这般年纪通常已做了奶奶,岂能不老。”
老何:“这十几年,老爷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为平阳、为朝廷做了不少大事。若不是小人考虑不周,折了赵宏,否则堪称圆满。”
邓知府:“不是我一人,是我们。这十几年,我们何曾松懈过一日。赵宏丢了命、老何、许化民受了伤。还有平阳府内的很多官员,跟着我苦干,而今冶铁、石炭两项就使我府库充盈,够我平阳各种消耗、开支。开渠筑坝、旱田改水田,防了洪涝,增了粮产;安了流民;大兴纺织,百姓手里有了纳赋的现银。修路造桥,废除境内卡税,使商贸畅通……。”
邓知府突然止住不讲了,“我如何摆起功来,钟鸣岐的死又算什么”,说着又哀伤起来。
夫人道:“老爷这些事若不是一件件做成,哪里会一干十几年,为官一方,我们没有白来么。”
邓知府干笑了一声:“算起来我们也有收获,多了四口人,少了赵宏,总数还多了三口儿,只是添得有些少。”
夫人叹了口气,“你带着他们整日忙得脚朝天,哪有闲空生孩子,雪儿又成了这样。”
雪儿抹了把眼泪笑道:“雪儿这辈子跟着老爷、夫人便可,不再做它想。”
邓知府:“赵宏是山东人,这些年也未与老家有过联系,回京后为他寻块墓地。就算从雪儿母子开始,另起一支脉。”
四个孩子早已困得挤在一起睡着了。
老何道:“老爷、夫人明日启程,早些歇息。按老爷吩咐,明日寅时出府门,共六辆马车,三匹驮马,五匹坐骑。
正好城门一开,便出东城门,自官道而行,沿途不与各州县官员会面。只在太原停留两日,期间老爷将拜见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位大人。在大同、宣府与总兵大人会面、巡视,各停留两日,预计两月后到京师。”
邓知府:“就依这个章程,都马上睡觉。”
第二日一早,邓知府一行车马在星光照耀下,离了平阳知府衙门。
老何拿出一封信,让守门的小吏务于卯时送到户房主事李墨林案前。
信是邓知府的亲笔信,大意是:之前已与弟将公私之事多次谋划,接信后速到知府衙门主持平阳府日常政务,待新知府到任。
弟不久亦将调往其它府地任职,多半不会进京候任命。勿忘你我兄弟初心,日后暂以书信联络。
小吏先前也是已有耳闻,一看这场面忙作揖问:“敢问何爷,老爷这是要走吗?”
老何拍拍他肩道:“兄弟守好门,照我吩咐做就是。”
平阳城还在黎明前的睡梦中,一行车马在石板路上踏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为避人眼,邓兆恒与夫人、儿子坐第一辆马车带一些要紧的信件。
雪儿与儿子乘第二辆,车上载着些日常细软。
小兰与一双儿女在第三辆。
再往后两辆载货;最后一辆车拉的是赵宏的棺椁。
老何、许化民骑马在前,王德、高力与三匹驮马、一匹坐骑跟在后面。
车帘掀着,人往外看,已有早起的扫街役夫出来,邓夫人望着外面的街道,突然抹了把眼泪道:
“我随老爷吃了十几年平阳府的米粮,这是个好地方。”
邓兆恒幽幽道:“或许我们都带上了老陈醋的味道。”
后面的雪儿、小兰也默默不舍地张望平阳城最后一眼。
城门已开,进出的人稀少,守城的军士和民兵见一行车马与众不同,想问又不敢问。
老何马上拱手道:“弟兄们辛苦。”
邓兆恒掀帘看了一眼便放下。此时各衙门口尚未点卯,待他离了平阳的消息传开,他应该已走出二十多里。
出了东外城,天已蒙蒙亮。路边三人立着,面前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坛酒、一摞碗,看见车马便迎上来。
老何见两男一女,俱是新鲜衣裳妆扮,却是赵俭、王正阳和一个女子,忙下了马。
赵俭道:“知大人一行一早要走,赵俭携妻和侄儿正阳特来相送。”
赵俭、荷儿、王正阳半夜便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最好的衣裳。
带了酒、桌、碗,又敲开了点心铺的门,买了二十斤绿豆糕。
赵俭以刑捕司捕头的身份,叫开了城门,早早去东外城候着。
王正阳:“叔如何知道邓大人必走东门?”
赵俭:“东门是咱平阳通往官道的大门,邓大人虽是悄悄地走,内心却是会郑重其事,必走大道。”
三人便在路边的夜色中等待。
荷儿问:“邓大人可是回京城当大官儿?”
赵俭:“是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大官儿了。”
邓知府闻声,也下了车,许化民等人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