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中元道:“爹,这头驴有些年了,老的快不行了,不如把它卖给肉铺,换头口小的。”
方柏荣道:“老驴好,走路稳当。我这把年纪骑好驴颠得受不了。”
父子已与工房马掌库结成了长久搭档,这回要的还是供冶铁所的荆条大筐。
方柏荣道:“我眼看跑不动了。这几回无论多少都带你来,熟熟人和路数,我哪天动不了,你就自己跑。”
方中元:“爹,若那马掌库不在库房了,工房不再从咱这里进货,如何办?”
方柏荣:“无论是哪个掌库,总归是为工房进货,换谁都是一样的路数。咱先与他搭上勾,如先前一般去操办,谁都不会嫌银锭扎手。”
苟来和大糕因了方柏荣的勾连,二人手里攒了二、三十两银,这在峪口、圪垛村这样的偏僻之地,算是笔大财了。二人除了种自己的几亩薄山地,剩下的日子全用来编筐。
方柏荣父子一到,自是当财神一般招待,荤油炒蘑菇、大葱炒鸡蛋,专门为方柏荣预备的烧酒。
锅铲稀里哗啦铲锅,满院香味弥漫,引来了村里闲人和男娃们聚在矮石墙外,咽着口水围观。
黑乎乎的土屋里,烧柴的烟呛得方中元直咳嗽。
苟来开了窗户放烟,四人在院外众人的围观下,端起了酒盅。方柏荣咂了口酒,夹了口炒鸡蛋,不紧不慢、香香地嚼着。
扭头从窗户见苟怀玉也满头灰土、破衣烂衫地在墙外站着。
便问苟来:“那不是你本家兄弟怀玉么,他那女娃送出去没有?”
苟来道:“这山村除了大哥爷儿俩,一年都来不了一个外人,谁要哩。女娃没用,刚养得能帮着干活,便成了别人家的媳妇,白白的赔衣食。”
大糕道:“要我说,去渡口边,头上插根草,连平阳城也不用进,就能让人领走,多少还能得点儿银钱。眼看那几个娃就要光屁股了,家里连块遮体的布都没有。”
方柏荣笑道:“大糕兄弟,你在村里,外面的事不知。朝廷禁止人口买卖,若被人举告了,她爹得蹲大狱去,银钱也被没收,那可就人财两空了。”
大糕:“想那城里富贵大户也不会自己做饭,伺候他们的人是咋弄的?”
方柏荣:“一样的事情看你咋说,官家给你咋定。如这女娃,白送人收养,官家自是管不着;反过来,养父母家当成亲戚往来,给亲爹娘些银钱补贴家用,官家也管不着。”
大糕:“那还不是一样么。”
方柏荣摇头:“不一样。买卖要写契约,不写契约也要问价还价。若怀玉说把女娃白送人,那就没犯官条。”
苟来举酒盅道:“大哥真是有见识、明事理。”
方中元嘴一撇,“我爹是厢里长老哩,不是那一般草民。”
苟来、大糕听得一愣,方柏荣瞪了儿子一眼,止住他往下说。
“你们把怀玉喊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苟来从窗户伸出脑袋,“怀玉,你进来一下,方大哥有话问你。”
墙外起哄道:“快进去,叫你喝酒吃肉哩。”
苟怀玉搓了两下沾满土的粗手,拱着肩膀进来。
一进屋,方柏荣往炕里挪了挪,“兄弟,快上炕。苟来再拿一酒盅来。”
苟怀玉屁股跨在炕沿儿上,黄脸上挂着一层灰,咧嘴笑着,“你们吃吧,我坐这儿就行。”
苟来又取出个酒盅儿,大拇指在里面转了两圈儿,倒上酒。
五人碰杯砸了一口,方柏荣道:“怀玉兄弟,哥问你句话,若有冒犯也别嗔怪。”
见苟怀玉黄眼珠儿呆滞地笑着听,方柏荣道:
“去年,你让我把闺女带走。当时想,咱得给娃寻个享福的窝是不是?眼下,哥给你娃寻到了。夫妻都正当年,无子无女,就想或男、或女抱养一个。若说家境,穿的、铺的、盖的自是绫罗绸缎,咱娃到那家肯定享福。不知兄弟还有无此意?”
方中元插嘴,“我这朋友生意比我做得大多了,银子自然赚得也比我多……。”方柏荣又瞪眼,止住儿子说话。
苟怀玉伸着筷子,夹了手指肚大的一块儿鸡蛋放到嘴里,“愿意,什么时候来领人?”
方柏荣举杯与苟怀玉碰了一下,“这么着兄弟,你把娃领来,毕竟我还是去年见过。娃长多高、啥模样咱也好与人家讲,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苟怀玉一仰头,把盅里的酒喝干,“我这便去给大哥带来。”
方柏荣瞅了瞅窗户外,“你别着急,外面人这么多,等他们散了,你再带过来,别让人以为咱们这是贩卖人口哩。”
方中元伸手把两扇窗户关上。苟怀玉拱肩驼背地出去,外面有闲汉问:“喝了几盅酒?吃了几块儿肉?”
苟怀玉没理别人,垂着头回家给榆钱儿洗脸去了。
院墙外的人见里面关了窗,无趣地散了。
苟怀玉领着女娃再来,后面还跟着三个男娃,他们怕爹再把妹妹送了人。
上回来见方柏荣,过后被苟来数落了一顿,“倒是好歹给娃拾掇一下,把手、脸洗白。”
这回特意用清水给榆钱儿仔细洗净,领着一进屋,方柏荣看着一阵心疼。
小女娃长得秀气,黑花儿污垢的脸一洗也显得白净,去年领着来还有些蹒跚,今年已走得稳当,穿着分不清颜色的大小脏布块缝合的衣褂,露着大针脚,想是苟怀玉给缝的。
方中元往碗里拨了两块炒鸡蛋让女娃吃,女娃看着,一个手指头放嘴里咬着,不出声。
苟怀玉:“她不吃的,你们自管吃喝。”
方柏荣:“我看这娃挺好。这么着兄弟,还得让养家过来相一相。你这边是苟来、大糕两兄弟的人,那边是我家中元的朋友,我不能向着哪一边,见面咱们再商量。”
边上那大一点儿的男娃呛道:“我妹妹不送人,爹,我们回家。”
边上那俩也哭闹起来,方柏荣哄道:“大伯不要你们妹妹,你们看大伯的小儿都这么大了,哪会再要这么小的闺女。”
方中元也跟着哄,“我们是亲戚,不光你们妹,你们谁想去平阳城里玩耍几天都行。”
方柏荣赶紧给苟怀玉使眼色,让他带着娃们先回去。
方柏荣对儿子道:“你回去一趟,让男主或两口儿一起来,相中了,这事儿就定了。”
方中元:“爹,今儿晚间来,还是明儿起早来?”
方柏荣:“今儿来,到了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说不明,明儿赶早动身即可。记得让他们带些吃的、用的,你骑上驴回。”
方中元笑了,“那老驴还不如我走得快哩,走着回吧。”
方中元走后,方柏荣道:“要说这世上可怜人有的是,咱要看谁可怜就帮,也帮不过来。这小女娃碰上了,正好我家中元的朋友又缺儿女,算是这娃有福气。”
大糕:“可不是哩,这是从灰坑爬出来掉金银窝里,都是命。”
方柏荣:“还是说咱哥儿仨的正事。官家这回要的数目大,可价钱也不比从前了。实话说,河东、河西能编筐的也不只咱们,谁给的价低,人家就要谁的。你哥儿俩要是能再便宜四厘、五厘的,我就能做这保,五百只筐全出手,你哥儿俩看行不行。”
大糕:“大哥,你就看着跟他们商量,就是价钱低些,可总比挣不到强。”